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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午后,鍾會於房內觀看擺在案上的大地圖擬定計策,不曉得是否因連日忙於奔波各處、攏絡人心、處理障礙,及與親信們進行計畫的沙盤推演,而顯得有些疲憊,不知不覺便趴在案上睡去。醒來時,整個房內一片漆黑,想來已經入夜。
  
  他抬起俯在案桌的上身,肩上忽爾一輕,同時聽到布帛摩擦衣物的滑落聲響。他挑著眉宇,在一片黑暗中往身側望去。
  那樣物事宛若一灘清淺幽水,在暗中仍舊可清楚見著其靛青色的光。鍾會緩將那件原屬於自己的披風拾起,瞅了半晌後低聲一笑。
  
  雖然這座宅邸美齊名稱做「鍾府」,但僅是鍾繇故居,真正住著鍾家人的府地並非在此,而是在臨側的步廣里。鍾會此次回歸洛陽,不願回那個讓他憎恨的家族,而是回到這座早已荒廢的舊宅。
  心細的他知道在計畫即將駛動之際,為避免以狼入室,並未另請下人來府上做事,因此平時整個宅邸極為冷清,除了會來府上談事的幾名親信外,整座宅內的人除了他自己外,也就只有……她了。
  
  想起那時情景,他在其他蜀將面前說要星彩與他一起回府,星彩的臉上並沒有浮顯絲毫意外,反倒是那一干蜀將聽聞此言,各各臉色鐵青,董厥更是繃著一張臉,將星彩擋在身後,冷聲向他吐出一句:「於禮不合。」
  其他人也跟著附和,鍾會眉頭皺也不皺,瞟了一眼面色平靜的星彩。「讓她自己決定。」
  如同他所料,星彩虛扶過董厥手臂,歉然道出二字「抱歉」,便當著那些人的面走向自己。
  想起那群蜀將的表情,直到現在,他還是感到相當可笑。
  
  她說過,她對他已上了心,所以,她不能離開他。
  他信著她這句話,卻也不信這句話。
  
  鎖窗外透入一絲絲流銀夜色,將他手中那件披衣映得更加明燦。他的指腹輕柔撫過上端的黑色繡紋,憶著一些事,最後指端停留在繡紋上端的鳳首上。
  眼底清楚映出此圖騰的輪廓,他又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她的身分,想起了她的轉變,想起了她的舉動,想起了她的話語,想起了她與姜維……
  同時,他也想起了丘建最初的警告,想起了他最初的目的……
  
  他有些乏地垂下眼,手指輕輕揉著緊鎖的眉間。倏爾他聽著外頭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響,他知道這個時間不會是他的親信,立即將手中的披衣掛回身上,無聲地趴回案面。
  門首「咿呀」一聲被輕輕推開,將外頭潔淨的月白一併帶入。
  他聽著她帶上房門,接著踏著他所熟悉的腳步步入房內。他穩著氣息,假裝自己仍未清醒。
  她身上的清香隨著腳步聲逐近而清晰,最後似在案角停下,距離他有段距離。
  他不吭聲,靜待她接下來的動作。
  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記得就是那日他落溪受重傷後,她無聲無息地闖進他的帳內,「應該」是要試圖要致他於死的那一次。
  
  整個廂房相當靜謐,靜得詭譎。幽暗的氛圍中似在蘊釀著殺意,卻似也同時醞釀著他們兩人晦暗不明的情愫。
  等待片刻,那抹清香始終未近他的周身,鍾會不明白,也沒甚麼耐心等候她的動作。正在考慮似要裝作剛清醒,還是待到她離開後再醒。未料卻聽到她一聲雖是微小、但亦清晰的喚聲。
  
  「鍾會……」
  那樣的喚名聲不同以往,那既非平淡,亦非示好,也不是憎惡的嗓音,他思忖片刻,才恍然明白那樣的嗓音,蘊含著歉疚和悲傷。
  為何她要如此?又發生了甚麼事麼?還是……又是他所不知道的、屬於「她的過往」之事麼?
  鍾會心中想及的,除了姜維外,就是她的身分、她的國家,以及……她的利用。當他在思忖之際,她的氣息隨著她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悄悄地接近了他。
  察覺到此的鍾會稍稍收緊置在案上的手,然仍舊未抬起身來。星彩此時已在他身側,又聽聞她低低一喚,喚的同樣是他的名字。
  這次喚的倒是正常了些,聽來像是在喚醒他。鍾會仍裝作未聞,便又聽到她喚了一次。
  
  仔細想來,會這樣僅是單純喚他名字的人,如今,還剩幾個呢?
  不過他身邊的這一個,也是抱持著目的在喚他的罷。
  他在心底笑了一聲,未料雙肩輕顫,那件披風便似水流般輕滑而落。他聽到她「唔」了一聲,接著是接住衣物的聲響,隨後她便又將披風重新披上他的肩首。
  
  鍾會抓準這個時機點,裝作被擾而清醒。他抬起身,迷濛的眼盯著臉上有著錯愕的星彩。一片闃黑中,她那雙眼眸仍燦爛如星。
  「妳要做甚麼?」鍾會輕輕瞥了她一眼,含糊問過後便扭開臉不去看,好讓她整頓臉上的尷尬。
  他含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再將視線轉回身側時,一簇火「忽」地燃起,她站在鎖窗燭臺旁,暖橙色的火光映上她清麗的臉容。
  「已經是這個時候,該用晚膳了。」星彩指著放在一旁的食盒,遂露出一抹笑,那樣的笑靨映著搖曳燈火,顯得有些詭譎。
  「嗯……」鍾會又含了一口冷茶,目光跟隨著她走至案前。他假意起身準備,眼角餘光卻瞅著她的舉動。
  星彩黯色的眸光落在案上地圖,游移一陣後,落在燭火映不著地圖的陰影處。那裏有個惹眼的赤色記號,他知道那是何處,是成都。
  
  鍾會無聲走近她身側,在她猝不及防之際突爾拉住她的雙手,將她整個人壓倒在案上地圖。
  桌面發出響亮的碰撞,幾個小兵偶與標旗因震動而墜落。星彩悶哼一聲,下意識掙扎,鍾會卻將身子壓得更低,將她緊緊貼在案上動彈不得。
  「你……唔……」星彩正要開口,語句尚聽不出是疑惑還是憤怒,鍾會卻是一把捧起她微熱的面頰,唇蠻霸地欺了上去。
  
  鍾會原以為她會如同以往那般,掙扎片刻後便選擇放棄,然而這回她卻是掙扎得厲害,且並非是厭惡的那種掙扎,反倒是在恐懼著甚麼……與她身子貼得極近的他,能夠感受得出她正在劇烈的發顫。
  他吻咬著她的唇,半睜著的眼則查探她此時面上的表情。比起方才,她此時的面色有些蒼白,浮貼著一層薄薄細汗,柳眉蹙結成團,雙眼緊掩,微敞的絳唇除了低吟外,那樣的唇型還像是在說著甚麼人的名字。
  鍾會視著,瞬間明白了甚麼,再也沒興致吻她,然在他鬆開對她的束縛後,幾把飛劍自他身側竄出,如厲風般「唰唰」齊齊釘往案桌上。
  飛劍沿著星彩的身側緊密地釘出一個輪廓,赤色的劍帶隨著窗外夜風輕輕晃盪。星彩卻未覺這些飛劍所帶來的威脅,臉上僅有被他強吻時所留有的畏懼神情。
  她仰著臉,雙眼蓄滿水光,香汗沿頰而落,落上糾結在地圖上的烏絲。
  
  「……是姜維麼?」
  鍾會以不會碰到她身側飛劍的距離,再度俯身來望。
  眼底映著星彩無法掩飾的表情,他挑勾起染有水光的唇角,哧聲:「恐怕此情此景,讓妳想起了甚麼……」
  他探手,觸上她抖顫的緋色臉容。原來,她也會這般的脆弱……
  只是這樣的脆弱,理由卻非因他。
  
  「真沒想到,他也會這樣強來……」「別說了!」
  星彩扣住他的手腕,睜著起了氤氳的眸,痛苦地沉吟一聲。「你……別說了。」
  感受她的力道有些重,又見她的神情極為扭曲,看來不像是裝的。鍾會喉頭一澀,將那些調侃的話全收了回去。
  
  「……我睡暈了。」鍾會手抵著額,遮掩大半面容。半晌後說出這話,便挪開身子,亦撤去了飛劍。
  鍾會隨手抓了一下微亂的褐髮,走至另外一張小案取了食盒。
  彼時星彩已站在他身後,他回首,望見她雖然整理過,卻仍有些凌亂的模樣,一雙眼,像是含有千千萬萬的複雜思緒,默然瞅來。
  
  鍾會被她那樣的視線盯得不自在,卻又不避開,他走上前去,僵了一下,朝她探出手,笨拙地順開她的髮絲。
  星彩對他這番舉動先是一怔,而後虛掩起了瞳。她恍然垂下首,說話的語氣如同以往。「今晚……要在哪裡用膳?」
  「同樣去庭院用膳。」他收了手,見她唇角微溼,亦以指腹拭去。
  星彩不經意的吻過他的指尖,也不去見他臉上表情,頷首答了聲:「嗯。」說完轉身便要走。
  鍾會瞅著她的背影,心緒糾雜混亂,還未理清,開口便是一句:「……妳用過了麼?」
  「我說過,我會等你。」星彩回首,臉上浮出一抹薄如塵霧的縹緲笑容。
  
  *
  
  再過兩天就要準備出發前往成都,鍾會這幾天便不再安排行程,皆待在鍾府將心中的計策演練數回。
  今日他並未與星彩一同用膳,而是讓她去東郊外與蜀將一聚,順帶替他帶一些話。他知道那些蜀將不喜歡他,多虧有了星彩,才能與他們好好溝通。
  將她納為己用,果然替他省去不少麻煩。
  
  鍾會獨自攬著杯盞處在庭中墨亭,時節入秋,早已無人修剪的廢棄庭宇更顯蕭索。
  石案上除了酒壺角觴外,還有個空的食盒,以及收拾整齊的文房四寶。
  一張張寫滿了墨跡的宣紙,整齊堆疊在紙鎮下。
  一張張,寫得滿滿都是「天下」。
  
  鍾會依欄朝外而望,欄下是一灘死水,汙濁的水面映出一道模糊月影,殆盡光華。
  他微凝了目光,而後仰望。澄澈的夜空有著明亮的月與星,明月亮星,在夜的襯托下愈顯光明。
  呵……還真是強烈的對比。
  
  若說姜維是這樣深沉的夜色,他便是底下這灘渾濁的死水。
  她能夠為他帶來光明,他亦能夠將她的光采渲染的更加耀眼。
  而她的光若在他心底,恐怕只會互相吞噬,接著同歸於盡罷。
  
  鍾會飲了一口薄酒,入喉是微苦的澀。
  思及此,他想起了丘建那一句話。正確來說,是那兩個字,徬徨。
  待在洛陽的這幾日,他除了忙碌計策外,亦有思考了此事。
  他之所以會徬徨,是因為他不清楚他真正想要的是甚麼。
  
  不錯,他想要天下。
  可是他是真的這麼想要天下麼?
  
  他試圖回想起為何當初自己要執著獲得天下,是因為想證明自己、想要讓那些不懂得賞識的愚夫,知道自己是有能之人。或是想要讓家族的那些人知道,即便他只是側室所出,他的能力也比家族內任何一人還要優秀。
  或許還未遇上她前,他的生存目的便是如此。他要證明自己,也因此「證明自己」,成了他內心最大的「欲望」。獲取天下的野心,根本不及此。
  然而,用這種方法來證明自己,讓自己揹負判臣罵名,又流離失所,究竟有何意義?
  現在的他,即使真的成功獲得了天下,可他要的天下,卻沒有她。
  沒有一個他曾經輕賤過、且即將敗亡的蜀后。
  
  這樣的情感來得太莫名,他一開始就知道了,然而他逐漸發現,一旦有了這樣的情感,真要收回實屬困難。
  尤其,是像他這種幾乎未曾涉足情感之人……
  
  他是聰明人,他知道感情誤事。
  他是聰明人,他知道他想要她。
  
  他只是一直拿星彩對自己的虛情利用、以及她對姜維真正的情感,來逃避自己對她的感情。
  鍾會覆又一飲,將掌心掩住目光混亂紛雜的眼。視線一暗,他再也看不清任何的夜、任何的星。
  丘建說過,方法不是只有一個。他大可不必壓抑自己的情感。
  只是他的情感,她會要麼?她敢要麼?
  恐怕她也不會給他解答罷。
  
  鍾會悵然失笑。
  
  已經投入了情感,就如同他已投入全心去計畫這場奪取天下的佈局,早已無可挽回。
  也只能繼續走下去了,不是麼?
  
  即便這個天下並不需要自己。
  即便她並不需要自己。
  
  鍾會望向已空的酒盞,欲再斟添,卻見一人在不遠處的迴廊上,正朝此處走來。
  似是瞧見了自己,星彩步下長廊,踩著鋪蓋在石磚路上枯葉,步入墨亭。
  「你果然在這裏。」星彩瞧了他一眼,臉上似有著寬心的微笑。
  「嗯,妳把話帶到了罷。」
  星彩靜地頷首,在他另側的石椅坐下。她隨意瞅往石案上的物品,也瞅見了那一疊寫滿天下的宣紙。
  他見她的眉宇輕微一蹙,但很快又舒了開。
  他忽爾想起她之前說過的話。
  
  第一次,她說,她不認同他的野心,語氣憤怒。
  第二次,她說,她不認同他的野心,語氣悲涼。
  
  「妳看到了麼?」鍾會將酒液斟滿,含了一口,味道依舊苦澀。
  星彩從來都知道他的話指的是甚麼,她緩地掩眼,低聲道:「我看到了。」至此,她的語氣增添了些許苦澀:「……是天下。」
  鍾會輕輕一哂,將映有月影的酒飲下。「……張星彩,妳終究是不會認同我的野心。」
  「我不會認同你的野心,鍾會。」她站起身,走至他身側,一雙眼,與她方才出口的話一般,是如此的堅定而威凜。
  他第一次覺得,站在他眼前的,真的是那個國家的國母、那個「蜀后」。
  
  原本鍾會欲側過臉不再去望,但聞星彩輕聲嘆息,嘆息聲中似有她這樣一句話……
  「但我認同你的心。」
  
  
  
  
  
  待續_

  這裡是計畫這個禮拜每天都要更新一回妖星的阿桓!可見得我多想要完結它><

  上半段的案上地圖激情(?)那畫面我非常的喜歡>////<
  至於姜維...咳,到底是對星彩怎麼樣,就自行想像吧(欸)

  下半段,阿會總算是坦承自己對星彩的情感。一整個純情到不行啊可惡XDDDDDD(咦)
  可是星彩到底wwwwwwww讓我們繼續看下去吧!!

  下回預告...說不定有機會回到成都見到姜維喔!?不過當我這樣說,通常好像都不準(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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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俟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