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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巳時,天色卻是晦闇。蒼灰厚雲層層堆積於無光的穹天,一片黯色籠下大地。
  空氣裏無風,凝滯、而溼悶。
  鍾會持弓立於教場上,目光遙望遠方以乾草紮成的人型標物。他面無表情地取箭搭弦,眸底閃過一絲冷光,手鬆箭離,「咻」一聲,箭端準確命中草人頭首。
  他揚了一抹得意的笑,欲再自箭筒內取箭,卻發現裏頭早已一空,他隨即瞟眼站在不遠處的丘建,丘建會意過來,匆匆轉身要往場中取箭,卻見一人不知何時已站在他面前。
  姜維帶著弓囊和箭筒,微笑和他打聲招呼,丘建連忙拱手喚聲,眼角餘光則瞄向站在場中央的鍾會。
  鍾會當然也注意到他,他並沒有朝他兩人走來,而是側開臉,淡漠的目光放望前方插著許多鐵箭的草人。
  「鍾大人。」
  片刻,姜維走至他身旁,手上多掛了一袋箭筒。他邊說,邊將手中的箭筒遞過去。
  「難得會看到您在練箭。」
  鍾會答謝後接過,自裏頭抽出一把箭,搭弦放箭,箭簇再度命中標的,動作相當流暢。
  「尋常人用的武器自然也要接觸,遇到緊急情況時,多少能派上用場。」
  鍾會挑了一下唇角,他放下長弓,順了順因潮濕而有些厚沉的髮。「倒是你,這種天氣,也來練箭?」
  姜維深深望了那只插滿箭的草人一眼,「這種天氣,您也在練箭。」
  這話,聽在鍾會耳裏,莫名覺得刺耳。他眨了一下眼,抽箭搭弦再放。
  鍾會見草人全身已插滿了箭,已無任何空間,揚手要丘建過去取。
  
  「……聽說你要回成都。」他說著,眼卻是看著丘建匆忙走至草人旁取箭。
  「消息傳得如此之快麼?」姜維同他目光看往場中央,苦笑了一下。「那麼想必您也知道,我願意回去的理由罷。」
  他微揚起頭,「我相信你會在今晚的議事中有所解釋。」
  「鍾大人果真聰慧。」
  鍾會哼了一聲,挑開落在額前一綹褐髮。
  姜維瞅著取完箭的丘建走近。他將箭放回鍾會原先空著的箭筒後,像是知道他倆要談事,摸摸鼻子匆匆離開。
  「……其實現在就告訴您也無妨。」姜維舉起弓,朝他前方的草人搭起空弦。「我假意接受劉禪的建議,放棄伐魏回師成都。」
  「哦?」鍾會聞言,低低一笑。「你拉得下那個臉?」他頓了一會,又道:「或者,你欲回成都,是想先奪蜀麼?」
  「不是。」姜維答得很快,甚至答得有些急,使得鍾會有些疑惑地挑起了眉。
  姜維的目光瞬間有些飄忽,但也僅有那一瞬間。他定定地望著鍾會,沉聲道:「一定要先拿下魏,這是……丞相的遺願。」
  「是麼?」鍾會聽了,頗不以為然。「過去你我未曾熟識,便知道蜀的姜維對北伐一事相當執著,甚至執著到喪心病狂的程度。」
  姜維只是聽著,沒有多做反駁,然面色多少染上一層陰鬱。
  鍾會瞅了他一眼,續道:「執著是好,太過執著,反倒傷人傷己。」
  他微瞇起眼,端看姜維臉色,內心暗自嘲笑。「你的情況,大概……還多了傷國傷民。」
  「鍾大人。」姜維皺起的眉頭,吐出口的沉啞語氣中有著不悅。
  鍾會低身自箭筒取出箭,拿在手中把玩。「抱歉,呵,我怎麼像那個昏君一樣教訓起你了呢。論輩分,你比我年長,是我僭越了。」
  姜維緩地搖了搖首,亦不再說話。鍾會也跟著無語,再度搭弓拉弦。
  
  姜維隨後也開始練起箭,一開始兩人的射箭速度都相當和緩,像是在謙讓,卻也像是在觀察彼此,逐漸兩人速度快了起來,取箭放箭速度極快,不一會,鬥起箭的兩人前方的草人雙雙佈滿箭翎。
  鍾會抽出最後一把箭,迅即搭弦拉弓後右手一放,羽箭宛如靈蛇飛竄而出。
  當箭鏃即將命中標的上最後一處空間之際,右側忽有另一把羽箭劃破虛空,將他箭路打偏後,「咚」的一聲,穩穩插上他眼前的草人。
  「……」鍾會瞪著那只還在微晃的箭矢,良久,這才放下弓,側身朝著姜維拱手。「多謝指教。」
  也不等姜維開口,鍾會逕自抬起臉來望。姜維臉上的表情,讓鍾會感到納悶。
  姜維的臉顏因拉弓而多了一層薄汗,而這樣略顯疲憊的模樣,還有著方才與他鬥箭時的氣傲,卻又多了點茫然。
  
  「我剛才……射偏了。」發覺鍾會在看他,姜維微垂下臉,額髮掩下的黑影遮住他泰半面上表情。
  「射偏了麼?」鍾會將弓收入弓囊,低低一哂:「這麼剛好,射偏了我的箭,再中了我的草人。」
  「……有些時候,就是這麼剛好。」姜維淡淡地說出這樣的話,而後揚起臉,望著比方才更加黯色的天。
  鍾會靜靜凝視他的側臉,片刻後,緩地挪開目光。
  「……你回成都時,我回洛陽調調派人馬助你。」
  「鍾大人?」似乎是沒有聽清,或是不能理解他的話,姜維轉過臉,半是疑惑半是詫異地瞅著他。
  鍾會看著他的表情,又是一笑。他繞過他的周身,撥開額前微亂的側髮。「你的兵力都在這裏了罷?想必你回成都也生不出一兵一卒,想就這樣去討魏,分明是以卵擊石……」
  鍾會話到此,忽爾想起這似乎是劉禪曾寫給姜維信中的一句,識相地閉上嘴。
  姜維露出有些無奈的笑。「那麼,姜伯約先感謝鍾大人您的幫助。」
  「哼,談甚麼謝,既然你我為盟友,本就要助你,不是麼?」
  「嗯。」姜維頷首。
  
  兩人一同至前方取下草人上的箭,姜維將放滿箭矢的箭筒背上肩後,像是想起甚麼而側過臉,喚了鍾會一聲。
  鍾會正好也收拾完畢,聽聞他在喚亦是轉過臉來。
  「……您……很常找星彩聊天麼?」
  聽到姜維口中吐出這個名字,再聽進他這句話的意思,鍾會內心不禁喀噹了一下。
  鍾會故作鎮定地迎了姜維的目光,他的眸底,乍看之下似乎只有最純粹的困惑,但他卻覺得那樣的眸光裏,有些許的不尋常。
  「有麼?」鍾會笑了一聲,只是這聲笑,他自己聽來都覺得刻意的可笑。
  「……怎麼會突然說這種話?」
  「也只是問問。」姜維說話說得極輕,他望著他,目光逐漸複雜。「我不知道,原來您也覺得星彩她……」
  「你想說甚麼。」鍾會寒聲打斷他的話,臉上表情已有明顯的不悅。姜維卻是恍然未知,繼續沉著臉道:「您若中意她,那麼……」
  「你是怎麼回事,前幾些日子不是才說要走出劉禪的陰影,要將她得到手麼?怎麼如今卻說,如果我喜歡,就要把她給我?」
  鍾會不是不知道生存在這個時代的女人,有很多都是拿來作為交易的貨物或是獎賞。然而他無法理解,為何眼前這個應該是很重視張星彩的男人,竟然隨意就將這種話說出口。
  有那麼一瞬間,他有種自己竟然會要張星彩接受這人的想法的行為感到愚蠢,但隨即又想起,他會有那種行為,完全是建立在獲取天下之後、利用兩人的情感來對付他們,絕無其他。
  姜維沒有察覺到鍾會臉色,幽幽續道:「……她因劫后與我叛蜀一事,已是徹底的厭惡我。我這幾天思考過,我與她的關係……大概,也只能到此了。」
  「在我看來,恐怕不是那回事。」
  聽聞此話後,姜維此時臉上浮現的表情甚是詭怪,說是驚訝還是心虛或者困惑,他辨別不清。
  鍾會見著,心頭隱有幾分不祥。
  然是如此,他仍將心中想法脫口而出:「她若是厭惡你,她若是愛國,早在被我劫來後當下就以身殉國,不會還待在你的寨裏,還有事沒事的幫你操兵。」
  「……」
  「我相信她是愛惜自己的性命,但我更相信,人總是自私的。」鍾會冷聲,立於他身側,乜斜的目光望向他的側顏。「我想,她亦希望你會是那個統一天下的人罷。」
  「……即使如此,她對我也不會有情。」姜維說這話時,抬起了臉。他話說的肯定卻又淡漠,面上表情則有著事實已成定局的悲涼。
  只是他的表情,鍾會卻是覺得有種說不出口的怪異。姜維對張星彩的情感波動,不是劇烈的有些過份,就是淡薄的彷彿事不關己。
  無論是那一種,都有種過於刻意的怪異。
  
  「與其如此,倒不如讓你……」
  聽到這話,鍾會真的動怒,他不再掩飾自己的情緒,冷著一張臉慍怒道:「我要不要她由我自己來決定。姜維,你說的話太超過了。」
  姜維緩緩垂下眼睫,沉默了半晌,這才吐出「抱歉」兩字。
  鍾會冷覷著他,卻在姜維微微眨眼的瞬間,看到他眸底似乎閃爍出一道異樣的妖異之光。
  他凝了眼色,淡然道:「我真不懂,我還以為你很重視她。」
  「您若想懂,」姜維邊說,邊抬起臉。「那麼,您可以親自去體會看看。」
  此時雲層隱蔽出閃出一道天光,而後是一聲綿長的悶雷。
  那一刻,因此話而感到愕然的鍾會,彷彿看到那張鬱怏的臉容上,閃過一抹微不可見的笑容。
  他真的是在笑麼?鍾會無法確定。
  姜維此時不在面向他,而是轉身附手,仰臉上望。
  「看這個樣子,是要下雨了呢……」
  
  *
  
  暴雨下了好幾日都未曾停歇,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下,姜維等人在入夜後卻又遭逢魏軍來犯。
  揚著湛旗的魏軍不畏雨勢,夾著高昂氣勢自寨北溪川處強襲而來。姜維寨內將領幾乎全數領兵出戰,抵抗這些原本就是他們敵人的魏軍。
  只是鍾會在帥帳內接到姜維命令後,卻又聽他對著不曉得何時出現在帥帳、身著戰甲,手拿兵器的星彩開口,要她隨著他自往寨北共同禦敵。
  星彩依言走到他身側,鍾會睨了她一眼,看到她髮上還沾了幾滴雨珠,應是甫才匆匆趕到所至,原想替她撥開那些礙眼的雨水,但想起他的目的便是隱忍下來,已經伸出去的手轉而撥挑自己的髮。
  鍾會察覺到她臉色好像有點不好,卻沒跟她說話,沉默領著她與其他人前往寨北迎擊魏軍。
  
  大雨滂沱,視線模糊不說,斗大的雨珠打在身上,更是宛若刀劍刺入肉膚般疼痛。更糟的是,這大雨中還有站在溪川對岸的魏軍不斷放箭襲擊,暴雨加上狂箭,縱使平常有再多的訓練、有多少的冷靜,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通通無用。
  不上片刻,軍隊已如預料亂成一團。咆嘯、哀號、辱罵……將兵於戰場上發出的人語,與兵器碰撞和鮮血肢體噴灑碎裂之聲,渾沌之音癲狂夾雜,而後,全數被狂雨瀾溪聲中吞噬殆盡。
  天光扯裂天際,響雷狂然炸落,大雨隨即下得更甚,使姜軍更加頹散。
  魏軍見此散亂之狀,在溪川正在暴漲之時,整軍快速越溪攻來。
  鍾會與其它帥將所帶領的兵隊被魏軍衝散,視線極度不佳的情況下,他只能含糊辨別敵友。
  飛劍在他身側不斷發出悲鳴,替他擋下敵方刀劍已漸吃力,更是無暇去攻擊敵人。
  這樣的慘勢讓鍾會更加惱怒,雖然這種天氣會有這種結果他早有預料,但他不能容忍自己竟會趨於劣勢。
  
  一陣悶氣自胸口翻騰上來,他胡亂撥開遮住他視線的濕髮,定睛往前方看去。
  澹灰的視界裏,連所有的景色亦是蒼灰的。然而他依著經驗,很快就尋著這一片灰中的異色。
  那通常會是敵方將領才會有的異色。
  鍾會認出那人是他所孰識的魏將之一,只是他以叛離魏國,過往的同袍之情,他早已一概捨去。
  鎖定目標後,鍾會喚回飛離的飛箭來護己,隨後便踩踏暴起的溪水,直往魏將之處攻去。
  未料,當他揚手使劍欲襲向魏將顏面,魏將卻早他一步查覺而回身避開,同時他舉起手中長槍,掀起夾雜雨水的槍嵐狂嘯掃往鍾會。
  被擊中腹部的鍾會悶哼一聲,他向後滑了幾步後又揚起飛劍要攻。對方見狀,持槍正面刺來,他擋了幾招,忽爾一個閃神,被敵將的回槍掃到腰間。
  強勁的槍風將鍾會掃出混戰之外,爾後重重墜落暴漲的溪水中。
  
  在激起的片片水花中鍾會沒有時間感覺疼痛,他咬緊牙試圖自川中站起身,卻因身體的痛楚和急速的水流讓他無法穩住腳步,試了幾次仍是滑入溪底。
  鍾會奮力地掙扎著,然在水中氣力很快就用盡。他在溪中載浮載沉,期間吞了好幾口水。他感到一陣噁心,難受地咳了幾聲,且呼吸愈發困難,視線更是模糊不堪,甚至,他覺得自己意識開始混亂,混亂之後,是一片絕望的空白。
  鍾會發出一聲不甘心的哀鳴,伸手胡亂朝側旁抓攫,試圖抓住水中任何一樣可以支撐他的物事,而流經他身邊的,不是兵器、屍體,就是一些雜物或碎木。
  鍾會咬緊牙,不斷強逼著自己要冷靜、保持清醒。然而,隨著暴水將他衝往越下方處,從來都有相當自信的他也逐漸喪失生存的意志。
  
  意識恍惚間,他彷彿聽到有人在喚他。那嗓音,是他所熟悉的。
  只是他從沒聽過這嗓音能如此急切,急切地讓他覺得彷若幻覺。
  
  ……原來妳也會用這種語氣喚我的名麼?
  
  鍾會呵了一聲,笑而微敞的唇,因此吞下更多渾濁的溪水。
  隨後他眼一掩,失去了意識。
  
  
  
  
  
  待續_

 

  久違的更新(吐魂)拍謝阿桓最近被大學最後的報告和學車擄走了(艸)
  結果這回竟然沒什麼鍾星互動QQ只有鍾姜的微妙火拼(?)以及後來阿會掉到水裡的可笑...可憐模樣(?)
  不過下回就有我一直很想寫到的鍾星橋段就是>X<所以應該很快就會更新!

  是說太久沒寫連載還真的忘了當初是幾頁一回的冏!真是慚愧啊...
  為了不愧對ㄏㄐㄉㄉ畫的神妖星封面封底圖!我要加油爆字數YO!!(喂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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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俟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