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簾被人輕輕揭起,一股腥風同時自帳外撲了進來。推簾入帳者,是踩著不輕不重的步伐、身著黑衣、一臉沉著的丘建。
  他手提著一個沉甸甸的黑布包,即使如此,在燭火的映照下,仍可見布包上沾染著與他足靴上相仿的深色血跡。
  
  丘建走至鍾會案前,將布包置在身前後,恭敬地屈膝拱手道:「屬下不負鍾大人之命,已拿下賊人首級。同時也將隨行的董厥與張翼斬殺,屍首已綁了石塊扔入錦江。」
  丘建清楚他的主子從來要的只是結果,至於過程怎麼樣,若無必要,他並不過問,也不會去聽。
  鍾會稍稍瞇起了眼,微冷的眸光先是掃過丘建那張被額髮陰影遮蓋的容顏,再掃往他前方那只裝著他口中所言之物的布包。
  
  半晌,鍾會勾起唇角,溢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笑。
  「呵,是麼?」
  
  仍低著頭的丘建聽到他這聲曖昧不明的笑,怔然而未吭聲,只是一滴冷汗,自他的鼻尖處惶惶墜落。
  「起來罷。」鍾會拂了一下案面,指尖輕輕劃過宣紙上墨跡已乾的妖桃。
  丘建按膝起身,望著眼前拄著臉的鍾會,見他表情似笑非笑,丘建踟躕了一下,仍是開口問:「鍾大人,您是否要確認……」
  鍾會擺手道:「不用了,你拿出去罷……嗯,不過,好歹他是個蜀大將軍,又相識一場,處理也別過於隨便,但別讓其他人知曉這件事,連自己人也是愈少人知道愈好。」
  「……這我自然知曉,這件事我會辦妥。」
  
  「那麼……應當取得的物事……」
  丘建信步向前,自懷中取出一只白玉盒遞上。鍾會接過,睇了盒蓋上那只雕工精細的神獸麒麟,鄙了一聲笑。他將玉盒打開,裏頭靜靜躺著數十支赤紅色的軍令,他取出一一看過,每支軍令角落皆繪有同玉蓋上的那只麒麟,是蜀大將軍的麒麟赤令無誤。
  「這些就夠了。」鍾會唇角揚起滿意的弧,他將玉蓋闔起,收入襟中後,睇向惴惴不安的丘建。
  
  丘建迎著鍾會的目光,緩眨了一下眼後,低聲道:「那個,鍾大人……」
  「還有事麼?」鍾會轉開與他對視的視線,將視線放往案上。丘建隨他的視線望了案桌一眼,那幅新作的墨畫甫入他的眼簾,登時讓他眸底閃過一道愕然的眸光。
  丘建知道他所繪何物,那是一株盛開中的桃花樹。但從他這個方向看來,看來卻像是一株枯朽之木,枝條空隙間,則鑲有一只只閃爍出異樣光芒的星。
  而枯木扭曲之狀,看來像是二字,天下二字。
  
  鍾會見他如此反應,輕輕哂聲而喚:「丘建?」
  丘建恍然回神,趕緊道:「是……呃,就是……張星彩她……」
  「你下去罷。」鍾會打斷他的話,語畢,他竟是將案上那幅墨畫,「唰」地將它撕成兩半。
  見著這副畫面的丘建怔愣了半晌,直到聽到鍾會再喚,才恍然回神過來。他倉卒揖身,拾起裝有姜維首級的布包轉身正要離去。
  
  鍾會看著他的背影,忽爾低沉一喚:「……丘建。」
  他見著丘建的肩頭顫了一下,並沒有馬上轉過身。
  「……是,鍾大人。您……還有甚麼事要吩咐?」丘建緩緩回身,朝他所在的地方望來。
  鍾會睇著丘建,見他臉上多了一層薄汗。「姜維死前,有無說甚麼……對我。」
  
  「這個……」丘建沉吟著,避開鍾會探問的眼神。
  「有的,鍾大人……他說……」丘建頓了一下。「……情字誤人深。」
  
  鍾會聞言,臉上閃過一絲詫異,而後,唇邊挑著一抹澀笑,他搖首,示意他離開。
  
  
  丘建離帳後,帳內那股腥血之氣仍揮之不去。鍾會伸手按著擰緊的眉間,掌下所形成的塊狀陰影,遮擋眼睫半掩下的瞳光。
  良久,鍾會低低笑了聲,卻沒有他想像中笑得乾脆。隨後唇翕溢出聲冷哼,他鬆開手去取案上那幅撕毀的畫,將之湊往已將燃燒殆盡的燭火上。燭火觸上宣紙,立刻燃得旺盛,然而火簇跳了幾會,卻同那些化作灰燼的墨畫靜默地滅了。
  
  
  鍾會取了披風披往肩頭,伸手推帳而出。一出帳便見到佇立在帳側的鍾毓,鍾毓像是未察覺到他已出帳,他一手抱著手肘,另手拄在下頷處,昂首正在望看夜空。
  天色澄淨,星光耀燦。上天,絲毫未為今夜那些已死之人,矯情地來場大雨,做最基本的哀悼。
  
  見他一副若有所思,又好似甚麼也沒在想,鍾會睨了鍾毓一眼後收回目光,並無多做理會,逕自從他身側走過。
  只是當鍾會與他錯身時,他似乎聽到風聲中,傳來他兄長一句沙啞低沉的笑嘆。
  「呵,妖星啊……」
  
  *
  
  鍾會走至星彩帳外,這個時辰除帥帳外,其餘帳內不能點燃燭火,故眼前的營帳是理所當然的漆黑一片。
  帳外並無守衛,鍾會並未想便抬手掀起了帳簾。帳內傳來與他帥帳相同的刺鼻腥味,鍾會蹙了一下眉,鐵靴同時踏進帳內。
  
  透過皎潔月色,鍾會見著背對著帳口處那個身影。她的黑髮及她的黑衣,在他放下帳簾後,將她整個人再度埋沒於闃黑之中。
  鍾會揭下披風,熟稔地尋著放置在側的小燭臺。燭火燃起,照亮了一方黑暗。他端著燭臺踱步向前,於她身側坐下。
  
  星彩正拿著一塊毛巾,慢條斯里地擦拭著臉。透過微弱的燭火,原本該是白淨的毛巾上,沾染著鮮紅色的斑斑血跡。
  鍾會將燭臺放在一旁,瞅著她沒有說話。星彩未因他的到來而停下動作,她仍是拿著滿是污血的毛巾,緩慢卻也用力地、一點一點拭著她的臉容──那早已沒有血跡、只餘腥味的清麗臉容。
  
  鍾會見她用再這樣擦拭下去,怕是要將整張臉給毀去,他略蹙起眉,伸手輕輕扣握住她的手腕。他將她的手按下,並取過那早已不堪使用的毛巾。
  「這些,是他的血麼……」鍾會瞅著掌中那團染血的毛巾,嗅著空氣中那股腥臭。唇角一挑,他擱下毛巾,另取了一條新的,側身替她拭淨那些滋生在她心中的污穢。
  星彩依舊沉默,亦未阻止鍾會替她擦拭。當他拭過一回她的臉顏,而後順沿她的頸子往下擦拭,此時目光所見,使他倏然止住動作。
  
  在星彩的鎖骨及胸口處,佈滿了一道道的紅紫印痕。那些痕跡在她透白的肌膚上,更顯刺眼奪目。
  鍾會深深睇視著,微顫的指腹輕地掃撫那些紅腫的吻痕。
  「最後一次的溫存……麼……?」躬起的指尖,稍稍使力在那些膚上烙印上來回刮劃。
  「哼……姜維……」
  沒想到在最後一刻,也要有意無意地拿這樣的畫面來刺激他?
  又想起丘建離帳前說的那句話,他半掩著睫,瞅著那些數量多得怵目驚心的吻痕,低聲呢喃:「…….情字誤人……深麼?」
  星彩對於他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仍睜著一雙沒有焦距的眼,怔然望看前方虛空之處。
  
  「張星彩,妳與他於夜乘船共遊錦江時,當他知道妳的意圖時,他有甚麼樣的反應?」
  他的指尖劃過她微敞的胸口,胸口上亦是佈滿了姜維的吻痕。鍾會哂笑而問,目光回放至一臉木然的星彩。
  
  原以為星彩會這樣失神下去,並不會回答他任何問題。
  畢竟是放在心上的人,無論是過去或是現在還是將來。那樣一個人,一個對她而言如此重要之人,雖然不是出於她手,但見她的模樣,不難猜是丘建與其部下,是當著她的面殺了姜維罷。
  鍾會正在思忖,卻見星彩竟在此時輕輕眨動著眼睫,而後,她側過身來,一雙映著火光的深邃玄眸,沉靜地凝視著他。
  
  「你……早就知道我下不了手麼?」
  鍾會尚未從她的舉動中反應過來,他瞅著她怔忡了半晌,直到他感覺手背上傳來的一陣冷涼,才恍然回神。
  
  鍾會抽開被她輕輕握住的手,刻意地笑聲道:「難道妳認為妳下得了手麼?」
  「……我不知道。」星彩垂首,眼睫輕微抖顫。
  「……妳不知道,我卻知道。我知道妳對姜維的心思,雖然我很不想承認,又何況,你們兩人也不願承認……」
  
  星彩猛然抬起臉,回望的目光滿是錯愕。而彷彿不讓她有機會說話,鍾會立刻接續道:「妳對他有情,無論那是不是舊情,就難保妳到時候一個心軟,臨陣退縮,白白浪費殺了他的機會。因此,丘建比妳更適合動手。」
  
  他凝著她的面容,卻凝不清她面容底下的心緒。「……是妳給我的機會,我當好好把握,妳不認同我的作為,卻知道我要走的路,這妳應該清楚。」
  星彩聽著他說,有些恍惚地闔上雙眼。良久,她緩地輕啟唇,淡道:「你……為何要向我解釋這麼多?」
  「妳……」
  
  星彩瞅著鍾會無措的臉,低聲一哂。她側開臉,將眸光放往她攤開的掌心中。「……不過,就結果而論,都是相同的。他……已經不再了。」
  星彩蹙著眉眼,神色鬱闇地說著、字字艱澀地說著。然而,她突爾挑起唇角,笑了幾聲,笑聲破碎。
  
  「這次……伯約他,呵,終於……在我心中,已經……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唔,不會再出現了……」星彩悶哼了一聲,將盛著幾滴淚水的掌緩慢收緊。
  
  「終於連他也消失了,不在了……伯約……對不住……唔……」
  
  
  這是第一次他見到她落淚,眼前這個一向沉著冷靜的女人,居然……也會落淚。
  鍾會的心慌了一陣,之後又是一緊,像是有人掐壓著他的心那樣難受……那個人,是眼前的她、亦是已經魂斷錦江的他。
  鍾會額間滲出一滴滴冷汗,他沉吟了一聲後,伸出雙手,將不斷喚著那人名字的星彩緊緊摟入懷中。
  
  「妳……閉嘴……」鍾會閉緊雙眼,緊貼著她冰冷的臉側,抱著她後杓的五指穿過那些沾著血腥的烏絲,而後收得牢緊。
  
  「給我閉嘴……」
  
  明明是預料之中的結果,不曉得為何,他的心,同她此刻般逐漸破碎。
  ……他要這樣的結果,又痛恨這樣的結果。
  
  
  鍾會緊緊抱著在他懷中瑟縮發顫低泣的星彩,微張啟唇,說話的嗓音沉啞亦也發顫。
  「逝者已矣……如今的妳……只有我一人……只有我鍾士季……只有我……」
  「如今只有你……」星彩說著,聲若囈語。她輕輕握住他捧著自己臉側的掌,將之置到自己唇間,闔著淚眼,在他掌中落下一吻。
  她的唇很冷,有淚水的溫度。
  
  「天命如此……」
  「天命如此……」
  「張星彩……」鍾會伸出手,替她抹開那些不是為自己、卻是因自己而落下的淚。指腹輕柔撫過她紅腫的眼角,他沉吟著,再喚了一次她的名。
  星彩揚起瀕死的睫,睫下的淚眼卻閃爍出異樣的燦光。
  是燦光……還是慘光?
  
  她的眸光深深凝入他的眼,低吟道:「……信我了麼?」
  鍾會愣著,隨後失笑,指腹輕輕觸上她沾有淚水的眼瞼。「……不信……行麼?」
  星彩聞言,僅是闔起了雙眼,再度埋首入他的懷中。
  
  然而鍾會在伸手回擁住的當下,他卻注意到……她掛在耳上的耀星耳璫,竟是不見了一只。
  他下意識在她耳側開口而問,得到……卻是這樣的回答。
  
  星彩用著有些過於冷靜的嗓,低聲說著。她知道耀星不見了一只,是在與姜維歡好時他取下的……在他臨死前,他將之吞入腹中,連同他的軀體,一同葬入錦江之中。
  
  鍾會聽罷,全身頓時傳來令他顫慄的惡寒。他不再說話,雙手緊抱著依舊冰冷如寒霜的星彩,妄圖從她身上獲得一絲絲慰心的溫暖。
  
  *
  
  次日卯時剛過,鍾會便召了其麾下的所有部將前來帥帳商議。
  眾將一齊,鍾會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言道:若要討伐位在洛陽的司馬逆賊,必先得成都,掌握蜀的兵力。
  眾將聞言,先是面面相覷,或困惑不解、或不置可否、或嗤之以鼻。
  有人開口說了話,鍾會朝那方向望去,那人是胡淵的父親、同時也是丘建之前的主子胡烈。
  
  滿臉髭鬚的胡烈先是恭敬拱手,然接著說話的語氣卻是不滿。「鍾大人,這話說來容易,執行起來卻難。雖然您說與姜維共謀大業,但畢竟他先前是蜀大將軍,其對蜀的忠義之心你我想必都知曉,先不論姜維是否同意讓我等取下成都,就說您與他的合盟之計,若只是他意圖滅我魏軍之策,那豈不是將我等魏軍陷入危難之中?」
  胡列這番話,道出了在場許多將領的心聲。
  
  然鍾會面色不改,依舊是笑得目中無人的倨傲。他自衣襟中取出一止白玉盒,將裡頭的赤色軍令取出。
  「這,你們應該都知道是甚麼罷?」鍾會把玩著手中莫名沉重的軍令,眼覷著無人作聲的眾將。「不知道麼?哼,我就告訴你們罷,這是蜀大將軍的麒麟赤令。」
  「這……鍾大人,難不成姜維已經……」說話的,是在胡烈身旁的衛瓘。
  「他怎麼樣,重要麼?」鍾會朗笑打斷他的話,目光遂轉陰騺。「軍令如山,何況又是他專用的麒麟赤令,有此,還怕他的北伐軍不聽令於我麼?」
  
  「先前我不說,因為無法確定能否取得姜維的麒麟赤令,進而正確掌握姜維手中兵力,再者……此舉……為了測試諸位是否對皇室效忠……」
  鍾會挑釁的目光輕輕掃過之前懷疑他的將領,見那些人垂頭不語,遂揚起愉悅的冷笑。「如今,我軍入成都不再成威脅。蜀漢……包括帝、城、兵、資,將為我軍囊中之物。」
  
  鍾會站起身,昂首凝睇眾人。「我向來只重視結果,而這個結果……即將在三日後開始實現。」
  鍾會唇勾著一抹淺笑,他側過身,擺開右臂,掌用力一握。「諸位,請隨我一同奪取蜀漢,打倒司馬逆賊,復我大魏江山!」
  
  眾將一時受到鍾會如此氣勢感染,紛紛隨他高聲吶喊。而帥帳外,身著黑袍、肩繫紅色披風的鍾毓單手抱著胳膊,瞇著眼望看帳內群起激動的景象,臉上並無太多情緒。而他的身側則站著腰掛配劍的丘建,以及垂眸望看自己足靴的星彩。
  
  「結果……麼?」鍾毓喃喃自語,面色沉凝的丘建沒有說話,星彩則是抿起唇,將含有悲涼瞳光的眸緩緩掩下。
  
  
  他要的結果……就要來了。
  
  
  
  
  
  待續_

 

  呃妖星居然到了30回了(艸)當初說好的要15萬字、35回以內完結的呢Q_Q我知道了...通常我這樣說的時候,都、都達不到啦!!!
  如今妖星已經要15萬字了(攤)不過嗯值得開心的是妖星也要開始進入結局了!!!!

  嗯反正呢這回就是醬啦!姜維wwwww感覺不管怎麼樣都會有恐怖(?)的驚人之舉
  再來...阿會的報應大概要來了(?)

  最後......請大家開始一起跟著糾結三人組邁入結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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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俟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