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睜開雙眼,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不久,天頂微微透出一絲光。光如蛛網佈滿整座穹空,將天頂切割成一塊塊漆黑的碎片墜落。
他欲朝碎裂的天穹前進,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他試圖拉扯,卻是徒勞。他聽到自己發出如獸般的吼叫,震耳欲聾的獸吼傳遍整座虛無的空間,仍無人回應他的怒吼。
他咬緊牙,伏地低聲喘吟。
此時,破碎之空的光曙落至他身側,竟是讓他看著一抹熟悉的影。
他訝異得睜大眼,並呼喚對方的名。然對於他的呼喚對方卻無反應,直到他用力扯斷身上枷鎖,欲向前查探究竟,天頂上忽爾傳來另一個他所熟悉的嗓音。嗓音夾雜一陣暴風橫掃,他被這陣風掃至牆面,發出強大的碰撞聲,碎石及塵埃落了一地。
他悶哼一聲,在他歪斜的視界裏,他看到他一生中,永遠都會憎恨的那道影子,彎身將地上那樣「物事」輕柔抱起。
「你做甚麼!!!」
聞言,那道黑影優雅回身,在黑暗中閃爍的墨瞳僅輕輕掃了他一眼,並無回話。之後,任憑他再怎麼嘶吼,那人毫無猶豫地縱身躍起,帶著他所重視的那樣物事,直直穿過天頂。
惟留一道光影,於死寂的空間裏,黯然灑落。
他猛然睜眼,午後的陽光,灑在他佈滿汗水的容顏之上。
隱約聽到窗外有鳥聲啁啾,這般寧靜與祥和,與他此刻狂烈的心境,呈現強烈的對比。
他艱難地扭過頭,看到拿著毛巾的香正站在他床邊。見著香臉上的表情,是難得的有些驚惶。
「……哥哥?」
他按著疼痛的額首並起身,接過香手中的毛巾。「我……怎麼了?」
「你做惡夢了。」香說。
「……是這樣麼?」他低聲回應,下意識地側過臉,像是在閃避甚麼。
「這不是第一次了,哥哥。」
「我知道。」他發出類似低吟的嗓,頓了些許,像是想起甚麼般再度回望。「……灣呢?」
香似乎聽出他語氣中的怪異,但仍照實答:「灣姊從剛剛就不見人影。」
「……這樣麼。」他說著,睫下的黑瞳瞬間黯淡。
「你不細問?」
「看你的樣子,再問甚麼也是多餘。」他勉強露出一抹笑,卻是面露疲態。他將用過的毛巾遞還後,輕聲:「我無事,香到外頭去玩罷。」
「不,」香接著道,按下他的手。「若我真走了,你會出事。」
直到華燈初上,家門外,終於出現那道本該歸來的長髮少女。
他坐在大廳正中央的太師椅上,凝視緩緩敞開的大門,門後露出少女半張清秀的容顏,只是那張臉上的神情,心虛少數,興奮多數。
他瞇起眼,睇她望見了自己後的表情,頓時心中有股異樣,一時間卻又說不上那是甚麼感覺,只是有種強烈的預感,今日他與她會於大廳這幕,定與他的惡夢有關。
「……灣,怎麼這麼晚才回家。」他的語氣並無上揚,靜望著灣輕輕掩門、轉身看向他。「下午出門時,本想告訴耀哥今天我會晚歸,不過香說你在午睡,所以……」
「妳可以讓香轉告我。」他儘量讓自己臉上並無太多情緒浮現,事實上,映在灣的眼中,他的確就是他心中所想像的模樣。
「我急著出門,所以……」灣還想說些甚麼,可是當對上他那雙流露出複雜眼光的黑眸,竟是一時間語塞。最後,這才彎身,低聲向他說了句「對不起」。
「妳知道,我想要的只有這句。」
灣的頭低得更低,再度向他道歉。「哥哥,對不起。」
他瞅她良久,終於輕輕滑出一個笑音,探過去的大掌輕輕揉了揉她的髮頂。
「嗯。妳知道,我從不會無緣無故發脾氣。」
「我看得出來……」她囁嚅著。「抱歉讓哥哥擔心。」灣仰起臉來望時,頰畔所浮現的緋色,讓他些微走了神。
因為他知道,這是他從未在灣臉上見過的色彩。
那種興奮之中……帶有一絲絲挑逗的美艷朱顏。
「妳……」他試圖欺騙自己那些只是他走眼錯看、或者是她受了風寒發燒或者其他,因此伸手,欲往她額間觸去,然灣卻是無意地錯開他的手,側臉望向一旁的雕窗外,臉上頓時漾起一抹令他陌生的笑。
他壓抑住底心翻騰的情緒,低聲道:「所以妳這麼晚,上哪去了?」他語帶玩笑地說:「該不會灣是去會情郎了罷?」
他話才剛說完,立即後悔。因為他看著她的側臉,再度浮出他所不熟悉的酡紅。
她回頭而望,臉上掛著折騰他心的暖笑,笑中帶著的靦腆,更是像把尖刃,瞬間貫穿他的心。
他的預感,在那些夢靨之後,應驗。
「才不是甚麼情郎!」灣故作生氣的表情,眉挑噘嘴,之後又笑出聲來。「不過是個剛認識的人。」
「誰?」下意識地吐出這個字,而這個字所包含的,是極度的冰冷及憤怒。只是在那一瞬間,他和灣都聽不出這個字的涵義。
灣揚起笑,完全沒有迴避地答:「下次帶他來家裏,再向哥哥介紹,好麼?」
他接收著這樣的訊息,藏在袖口底下的手不自覺蜷緊。可臉上的表情,始終是一副流露出關心眼神的溫柔兄長。
「……是麼。」
他在心中沉吟許久,最終,也只能吐出這兩個字。
之後門外傳來香的聲音,喚兩人到飯廳用膳。他望著灣向前拉住自己的手,仰臉微笑著說些甚麼,但此時的他,甚麼也聽得不清……
僅餘一個嗓音,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那個在他夢靨中,帶走灣那道身影的低沉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