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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睜開眼在這個世界看到的,是一條飛往天穹的巨龍。巨龍身體呈半透明,飛得愈接近天頂,顏色愈淡,直到最後,與這片淡色的青空化為一體,作為虛無。
  他側過臉,垂落的髮遮掩半邊面頰,劃分他的眼界。在他的眼界裏映出他稚嫩的雙手,用力攫住底下的土泥嫩草,他小心亦也大膽地嗅著──那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彷彿自己不曾存在過在這個世界,卻又似層相識的矛盾感。
  他踟躕起身,不太合身的大紅馬褂上沾了塵土,他輕輕拍了一拍,接著幾乎是下意識地嘆了口氣。
  他仰起臉,原本晴朗的天此時已是一片璀璨星光。一顆流星劃過天際,象徵這個世間又有一人隕落。
  可那人絕對不會是他。
  不去理會接下來那場流星雨,他踏著蹣跚的腳步,踩著腳下鬆軟的土壤,沾上野草夜露的足履寒了他的雙腳,他依然不為所動。
  他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一片空白的記憶裏惟一留下的移到指引。
  
  往東方。
  
  他能意識到他是一個不平凡的存在,隨著他愈發接近他的目的地,他能感受到他正在成長,原本孩童般的身軀逐轉成年人的健壯,也落了一頭如夜般明亮的長髮。
  當他站在這片黃土之地,他已經明瞭他該做的事是甚麼,只是卻仍然想不起他究竟是誰。
  他蹲下身,握住一片黃沙,一陣風吹來,沙自指縫中流洩,於他的髮間勾出一流華美弧線。
  他要建立、要創造,這屬於他的「生命」。
  
  *
  
  他在自己身上看不到任何歲月痕跡,可他卻能透過他雙眼,看到歷史洪流的變遷。
  
  他與這片土地的人們相處融洽。
  他隨這些人們一同生活,聆聽每段時期他們的需求及難處。他並非天上神祇,只知道自己在這個世間是特別的存在,因此他會盡其所能地做出幫助;同時也會主動去尋每一個群體之中的領袖者,適時提供自己的想法和建言,當然並非每一位都會聽他的,他明瞭,就算有些會因此傷害他未臻完全的身。
  看著他們年年復年年的成長及變動,不是一年而是十年百年千年,他能感受得出這其中的改變和不變。他本就懂人性,清楚這些事發生的理所當然,而他也相信這些都是「創造」他生命的必經之路,這條路,天要他走得艱辛。
  而他知道這片大陸上的子民都在為自己創造他的生命,這合該是他在這個世間中,最具有意義之事,可不曉得為何他總覺得一顆心時常落得空乏。
  每當他忙碌了一整天,回到他那靜寂的小屋裏,他總是會先坐在案前,雙手肘扣案,交握的雙手抵住額首。額前的瀏海,冰冷地觸上他微涼的膚。就這樣,融入一片幾乎死寂的背景。
  他能感受到他那茍延纏喘的心跳,正在訴說著空虛、訴說著寂寞。
  他曾經想過是否是這些創造他生命的人們,總是在他心中如劃過天際的流星,曾經璀璨,於他卻稍縱即逝。
  並不是記不住或刻意去忘,而是他無法。
  是夜,透過雕窗,他復又見得那日初落這人世間的墜星流雨。
  
  *
  
  烈日下,他正在農地裏辛勤耕地,即便是他所處的時空,士農工商皆已發達,他仍舊喜愛這種能接觸到土地的感覺。或許,正因為他就是這塊土地罷,思著,唇角不禁微挑,一滴汗落上剛翻好的土泥。
  日正當中,將他的影縮於他的足下。一旁有人來喚眾農人用午膳,他止了動作,伸手揩去額上滲出的汗。
  他來到樹蔭下,接過沁涼的井水飲了一大口。而此時農婦們正忙著送著便當,他便這樣瞧著,瞧著農夫農婦們因為一個便當而交換了一抹笑及幸福,他的眼不由得澀了。
  他甩了甩頭,將未飲完的井水自頂頭沖下,冰冷的水唰唰沖落,濺了滿身滿地。他試圖沖刷去心中那股酸澀,卻是惘然。
  當他用將毛巾甩上溼漉漉的頭頂,思考是否要脫去已然淋溼的裳,突爾聽到有人喚了他的名。他下意識回首,一雙眼寫滿詫異──因為打從他來到這片土地,從沒有人喚過他這個名。
  更令他訝異的,是那喚名的嗓音,他竟是有些熟悉。熟悉之中,似乎有帶有一份特殊的情感。
  他的眸急急尋找著那個喚他名之人,卻是遍尋不著。他頓時有些急了,也不顧自己一身溼,便往方才發出聲音的方向奔去。
  不知不覺他奔過了好幾座農田、幾條小道、幾條小橋流水,甚至到最後,奔過好幾個村落,仍尋不著那個嗓音的主人。
  他站在一片荒無的廣地上,突然覺得自己的舉動十分可笑。
  他到底是寂寞太久,過於敏感了罷?
  思著,他的雙腳不自覺一彎。仰臉,狂風掃過他瞑眼扭曲的顏,亂了他那頭沉重的烏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著,在這無人之地裏,他縱聲地笑了。
  直到他在夕落的彼端,見著了一只融入霞彩的火色鳳凰,他才止住自己無意義的悲涼淒笑。
  
  *
  
  他回到那棵大樹下,此時夜幕已至,星月墨空,於皎潔月色下,他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端著一個小小的便當盒,正坐在那棵大樹底下,像是已在此久待,有些倦地依著樹木。
  似乎聽到聲響,她抬起臉,眨著一雙灑上月銀的杏眼,與他對望。
  不曉得過了多久,久得讓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已被鎖在那雙深邃的瞳眸之中,他才聽到他不久前,不斷追尋的那個嗓音,自眼前她的小巧唇間溢出。
  「耀……耀哥……哥……」喚他的名聽來有些生澀,像是甫剛學回說話的孩兒。他卻能肯定眼前這個小女娃,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與他相同的「存在」。
  他瞅著她睜大雙眼,表情有些呆滯,且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這才想起甚麼的,笑著走向前,彎下身,探手摸了摸她的頭。
  小女孩很快就漾出一抹笑,笑著將已經冷掉的便當盒遞上前去。
  他顫巍巍地接過手,手中尋常的便當盒,竟在此時讓他感到些許沉重。
  然是如此,他仍是滿足。
  自然而然,自他口中,輕柔地脫出一個字。
  那個令他懷念的名字。
  
  
  
  
  
  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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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俟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