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又過了數十日。
  
  鍾會腹部的傷在自身體質及沈安的調理下,癒合速度是比尋常人快了些。然他的腹傷終究是道不算小的傷口,幾日過去,仍極易因劇烈的動作扯裂傷口滲血,故他無法隨意走動,也無法如同丘建所說,要和星彩多培養感情,只能成日躺在榻上,不是發怔、就是服藥,要不就是昏睡,讓他很是鬱悶卻又怪不得他人。
  
  這段期間他也曾因傷而發過幾次高燒,皆是星彩和丘建兩人輪流在他榻前照料。最近幾日他的情況稍微好轉,目前已能下榻,可坐著星彩和姜維所製的軸輪木椅,讓人推出廂房在府中四處閑逛。
  
  鍾毓找的這座宅府雖是老舊,但佔地廣、格局大,住來也是舒適,應是這個魏蜀交界處的深山小村中最大的宅院。鍾會曾猜測此處是否是鍾家資產之一而心生抗拒,但之後他從丘建口中得知,此隱匿地點是由姜維口頭提供、而鍾毓負責去安排相關事宜。
  雖說這樣好似欠對方人情讓鍾會心裏並不好受,但總比在家族虛偽的庇蔭下好上許多。
  
  
  一日,鍾會醒轉後,按著有些發疼的額首坐起身。望見雕窗外夜色已黑,想來他已從用完午膳後昏睡到現在。
  
  感到些許躁煩的鍾會蹙眉沉吟,而後取過水潤喉。他擱下水杯後見著擺在榻旁的木輪椅,瞅了幾瞬,便是使力撐起身子坐上木椅,熟稔地操作著它緩緩移動出了廂房。
  
  坐著木輪椅的鍾會在廊上緩慢行走,整條幽深長廊望不見盡頭,四周俱靜,只聽到他身下木輪轉動的聲響,以及夜風偶撫過院內林葉的砂刷聲響。靜得,有些寂寞。
  
  鍾會花了一點時間才來到後院。此處是他某次獨自乘著木輪椅閑晃時偶然發現,之後若是無事、心煩,或是不想見人時,他就會來到這個後院。
  
  他將木輪椅推至中央,眼神隨意掃看。無人整理過的後院雜草叢生、殘垣破敗,相較於前院,顯得寂寥蕭索。
  
  他知道,姜維和星彩在前院移植了幾株桃花木。春季即將到來,想來那時候桃花盛開,景緻應是繁豔華美的罷。
  
  桃花……麼?
  
  他仰起臉,望看星空,憶著對桃花的印象,腦中卻是映出張星彩一雙若似桃花的眼。想起她面上的表情並不豐富,但她的那一雙燦亮的桃花眼,卻很會說話……無論怒嗔、羞赧、悲悽或是傷絕……屬於她的心思,皆是透過她的眸眼,有意無意地說給陷入她瞳眸中的那些人聽。
  他,也是那些人之中的一人罷。
  
  鍾會輕輕一笑,垂首時,見著木輪下有一株小小的雪色花朵,在一片青褐夾雜中靜靜綻放。
  
  那是夕顏。
  
  鍾會微怔地瞅著那朵夕顏,待回神,他已坐到草地上,探手小心地觸上那朵夕顏。
  夕顏花瓣染上入夜的微冷,讓他想起了她那雙微冷的手。
  
  瞬間有個念頭,鍾會想讓這個後院開滿夕顏。雖然夕顏是種可憐的花朵,是他對甄后亡於白雀宮的緬懷和紀念,亦是他對那兩人糾結的情所造成揮之不去的夢靨。
  但同樣的,夕顏有著他與她共同的回憶,這是她和他喜愛的一樣物事,他妄念著,能以它牽繫著彼此的情──即便它是如此的渺小而微不足道。
  
  
  「鍾大人,您果然在這裏!」身後傳來丘建的聲音,鍾會沒有回話,只是小心地以身型遮掩身側那朵雪色小花。
  「請您多注意一下身子,小心別染了風寒。」說罷,一件披衣落上肩首,鍾會瞥了一眼,是他給星彩的湛色繡紋披風。
  他輕捋了一下,哼聲。「……少管閒事。」
  丘建沒有說話,唇角卻挑著彎彎的弧。
  
  「你有事麼?」
  「已經是晚繕時間,這個給您。」丘建走至他面前,將手中食盒交到他手中。鍾會接過,打開用膳。
  
  丘建佇立在鍾會身側,昂首望了一會星星,而後,像是自言自語般開口道:「洛陽傳來一些消息,其中之一,是鄧艾父子已於緜竹以西遇害。」
  鍾會拿著竹箸的手顫了一下。「是麼……」
  
  丘建輕輕頷首,再道:「劉禪已經正式降魏,開城投降並獻出漢室玉璽,成都正式由司馬昭接收,蜀已不復在。」他頓了會,續道:「幾日前,聽說劉禪已到洛陽,敕封安樂公,領一萬戶的采邑。」
  鍾會哼了一聲,未表示任何意見,對他而言,劉禪早已不成威脅。
  
  「司馬昭有平定蜀漢之功,故受封為晉王……如此一來,他更能接近權力的核心罷,魏王早已被司馬氏勢力架空,司馬昭奪位自立,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鍾會不置可否,仍埋首用膳。
  
  「……鍾大人……您之後……有何打算?」
  鍾會聽著此,終於停下動作。
  
  這幾日鍾會亦有在思考接下來該如何打算。他不會甘心留在此處度過餘生,他還年輕,人生的路還長,還未將自己的才能發揮極致,
  
  雖然鍾會對權勢仍有所執著──畢竟,那種執念幾乎滲入他的骨髓,伴隨著、支撐著他這些孤寂荒誕的歲月,並非說放下就能放下。然而如今的他已開始嘗試調整心思,在經歷過那些事之後。
  如同鍾毓所言,那是極為愚昧的行為,他也清楚,也知道自己的痛苦。
  
  他的能力有限,無法讓他擁有如此強大的野心,但也一定會有個地方,能讓他一展長才。然而,像他這樣一個「罪臣」,又有何處能讓他發揮?思來忖去,也只有即將篡位的司馬昭才有可能肯再度重用他罷。
  
  丘建之所以會向他說這些,肯定也是希望他能考慮回司馬昭底下做事。
  
  況且,若他不回司馬昭底下做事,而選擇歸隱山林,他又該如何與那兩人──和星彩,還有姜維──相處?
  想到這幾日偶然見著星彩與姜維的互動,仍舊如以往那般親膩的自然,只是或許礙於他在此,又或者礙於她對他的情,星彩對姜維仍是多了那麼點刻意的疏離。
  
  鍾會思及此,心頭又是一陣苦悶難受。他清楚姜維或許時間已經不多,正因為清楚,所以他真的毫無選擇。
  
  他不是善人,從來都不是。他可以不理會姜維的想法和感受,但他不願見星彩痛苦,而帶有任何一絲遺憾和他在一起。
  
  因此他其實有些後悔那日情亂之下所說的話,那樣的話,肯定……會讓星彩感到困擾罷,一個心過於寬闊的女子。
  
  所以,她才會一直到現在,都無法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
  
  
  「……我知道您一定不甘心居於此,從此過著隱士般的生活,那樣不符合您的性子。」丘建說話的嗓音,喚回思忖中的鍾會。丘建不愧是他的心腹,將他的想法都猜著了七八分。
  「更何況……還有個姜維……雖然他……但是……唉。」像是顧慮著甚麼,丘建話說得破碎,最後,只能以嘆息作結。
  
  「鍾大人,您……真的……打算放棄之前的一切麼?其實,你本來是有那個機會……」
  鍾會擱下還剩一半的食盒,嗤笑道:「哦,如今你怎麼又改口?不是說我看起來很痛苦?還說我眼神很空洞?還有呢?這次還想說我甚麼了?」
  鍾會語帶調侃,讓丘建有些不知所措。「不……我、我只是在想,以鍾大人您的才能,若就此埋沒在這種深山荒野實在可惜。而且當時我會說那些話,是因為那時候的您和星彩大人關係仍舊不明朗……」
  
  「呵……」鍾會涼涼一笑,讓丘建頓時止了口。
  「……鍾大人?」
  「誰說我要隱居了?」
  
  「所以……」見鍾會一逕地冷笑不語,滿是愁容的丘建躊躇片刻仍道:「您們……這樣三個人同居於此也不是辦法……」
  「我依舊認為星彩大人的心是向著您的……」至此丘建放低音量,低聲:「只要殺了姜維,您就可以……」
  鍾會聞罷,毫不掩飾地大笑幾聲,笑得丘建滿是莫名且錯愕。
  
  「……既然如此,那個時候你就該殺了姜維,不是麼?」鍾會收起笑容,唇間滑出一聲冷哼,沉冷的眸光陰騭地盯向丘建。
  丘建心生畏怯,卻無法避開他的目光。「您知道我……我不能……」他鯁了一下喉頭,一滴冷汗自下頦滾落。
  「況且,當時在錦江畫舫上,星彩大人也在……我不想傷害星彩大人,因為那樣……會傷害到您。」
  
  「你的話自相矛盾了,丘建。」鍾會說罷揚起手,丘建見那手勢,以為他要招飛劍過來,下意識倒退一步。
  鍾會瞥了他一眼,再度輕笑出聲。他將抬起的手收回,轉而挑起被風吹落的鬢髮。「……說笑的。」他道。「反正……大概……也毋須你動手了……」
  「鍾大人……?」丘建語帶困惑,顯然不是很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鍾會擺了擺手,眉眼微挑傲然道:「總而言之,用不著你來擔心我!我才不會真的為了一個女人放棄一切。丘建你還是擔心你自己罷!說到此,你……在洛陽的妻小怎樣了?」
  
  片刻,只聽得到夜風輕撫,卻未聞丘建的回答。鍾會疑惑地回首而望,丘建人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佇立在他身後、正俯看著他的星彩。
  
  見他回首,似有些發怔的星彩才回神過來。她眨著眼睫,輕聲:「……士季,是我。」
  他睇著她不說話,被他這樣盯著的星彩面露疑惑,她微微側著頭。「唔……丘建剛走。」
  鍾會稍稍瞇起眼,隨後輕哼一聲扭過臉。「……喔,是麼。」
  
  丘建要走也不說一聲,害他平白浪費他對他多餘的關心,之後定要找他算帳。
  身側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響,還在算計著丘建的鍾會側首來望,是星彩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他瞅了她一眼後,抬起臉來仰望今晚星空。「……妳有事麼?」
  「沒事……就不能來麼?」將雙腿躬起收入雙臂中的星彩說話時,並沒有望著他,同他一樣仰臉觀星。「每次來,你都會問同樣一句……」
  「……我只是想來看星星。」隨後她的話轉成細語,透過輕風傳入他耳裏。「……和你一起……」說完,她的手,輕輕覆上他的。
  鍾會肩頭顫了一下,臉色比方才更加赧紅。他微咬了一下唇,試圖平復自己每次都因她的話語和舉動而跳得有些紊亂的心音。
  
  兩人沉默地一同觀星,期間鍾會悄悄將被星彩覆著的手翻過來,掌心朝上,牢牢地握住她的。
  他瞥見星彩側顏染了一片酡紅,得意一笑,抬臉繼續看著天上繁星。
  
  
  過了一段時間,鍾會開始覺得有點乏,側臉看向身旁的星彩,正好一陣微風撫來,挑開側耳鬢髮,映入他眼底的畫面,頓時讓他一怔。
  
  「怎麼……」
  聽到他這聲低喃,細眉微挑的星彩側首來望。見他的目光定落在自己的左耳,剎時明白為何。
  
  「……這個……」面色沉凝的星彩輕觸左耳側下的耀星,輕聲:「你還記得麼?那時在帳中曾和你說過,伯約在畫舫上與我……時,他取下其中一只吞入腹中。」
  已然回神的鍾會眸底閃過一道寒光,卻是無話。
  
  「……他知道耀星是你贈與我的飾物,因此要我取下其中一只收妥,之後再對你說出那些話語,以增添更多他詐死的真實性,好取信於你。」
  星彩停頓些許,而後虛浮著嗓音道:「抱歉……」
  
  「……我總算知道,為甚麼之前……妳有時會無緣無故對我說出這兩個字。」半晌,鍾會輕哼。「因為妳要殺我…….卻是……心懷愧疚……是麼?」
  「是麼……」星彩半掩著眸,啞聲重複著這二字。
  
  「……之所以心懷愧疚,是對你這個人上了心。」星彩低垂著首,直到將額髮的陰影遮掩住她整張臉的表情。「…….不曉得從甚麼時候開始……或許,是早在知道被賦予這項任務時,我就……」
  「妳……」望著她幾乎要將整張臉埋入膝間,卻無法遮掩鬢髮垂落下的微紅耳朵。
  星彩說的話仍舊十分隱諱,但鍾會已經不再懷疑她對自己的心思。
  
  「我很抱歉,士季。」
  「……抱歉這二個字,最沒有意義。」鍾會猶豫一會,仍伸手按上星彩環縮己身的手臂。「……但是在知道真相的前提下,算還有點意義。」
  
  「……?」星彩緩然抬起臉,不解地凝著他。鍾會望著她的眼,她的眼底,有他的倒影。
  他探手,指腹輕柔觸上她的粉色眼尾。「……不懂麼?」
  「……不懂就不要懂。」兩個人意外地同時說出這句後,先是一愣,隨後相視而笑。
  
  
  星彩悄悄拉開與他的距離,她先是望了一眼星空,垂眸低語:「……果然……人還是得待事實發生在眼前後,才會懂得去承認自己錯誤……」
  「……甚麼?」星彩這句話,鍾會聽得很是清楚。
  星彩會說出此句話,並非只是在責備他,同時也是在檢討她自己。
  星彩微微搖首,說了聲「沒甚麼」。
  
  「現在我才發現……原來……一個人的情感,不一定全都能拿來利用。」星彩側過臉來,瞅凝著他的黑瞳映著星夜與耀星的光,深邃璀璨。
  
  「至少我無法。」星彩失笑。「對你,我無法。」
  
  星彩那一瞬間失笑的表情,重重掐壓住鍾會躁亂不已的心。他沉吟一聲,匆促拉過她的肩,深情地吻上她的唇。
  
  
  
  
  待續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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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請各位多多支持阿會的野望/

  好啦來說說這回
  前半段,阿會捉弄丘建(?)算是有提到之後的一點關鍵東西(?)
  後半段,星彩的告白未完(爆)交代了一些之前的線,可是就是未完XDDD本來想說在這回一次寫完了但我懶的所以就放到下回去啦(爆)不過最後面星彩那句話還真的是......犯規啊/////(心癢癢)

  然後呢從這回起是真的是要走入最終結局階段了(雖然之前我好像也說過不少次類似的話但這次是真的所以請相信我><)

  結局呢大概也是這樣前面稍微淡一點、後面才會稍微劇烈點,但不會比前面阿會抓狂那邊還劇烈就是
  我想或許有些人大概猜到我要怎麼安排結局了吧wwwwwwwwww總之呢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的啦(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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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俟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