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一面等身的銅鏡前,鑲鏡的銅刻是九條乘雲翱翔的飛龍。
  他還記得這面銅鏡是他弱冠時,兄長硬是強行塞到房內的賀禮之一。
  
  他靜靜地睇著這面銅鏡,鏡面晦暗無光,彷彿蒙上一層厚重的塵埃,令他視不清倒映在鏡中的自己。
  他微蹙起眉,邊低聲埋怨那些下人為何沒有定期進行清理,邊將手伸出觸向鏡面。
  指端觸上鏡面傳來的微冷,讓他感到有點熟悉,卻想不起來這股熟悉感因何而生。
  但他卻能清楚知道,這股熟悉感,是他想牢牢握在掌中、是他所眷戀的、令他想緊握在手裏的微冷溫度。
  
  忽爾他收了手,垂首低笑一聲。
  
  怎麼會?自己……這樣的自己,怎麼可能會產生這種想法……
  他也會去愛人麼?該是說,他懂得去愛一個人麼?
  
  當他再度抬起臉時,卻在鏡中看到一個模糊的影。
  
  明明鏡面仍是一片黯淡,然那個影像逐漸清晰……是他的身影──是他進行弱冠之禮時的樣貌。
  微捲的褐色長髮全數整齊收在玄黑色的頭冠下,將他的俊顏襯得較為成熟穩重。他的身上著有同為玄色的禮袍,腰繫青帶,將他的體格修飾的更為修長精實。
  
  他瞅著鏡中的影像,瞅著鏡中揚起唇角微笑的那張臉。
  鏡中這個人……真的是他的鏡影麼?
  
  不對,這個鏡影並不是他……他不會露出這種笑……這種純粹的令他鄙視的微笑。
  這個鏡影……這個人……是他的兄長鍾毓。
  
  當他這樣自我辯解,鏡中人像是感應到他的想法,朝著他挑唇笑了一笑,緩緩地搖首輕聲。
  
  
  我就是你。
  是你不願面對的自己。
  
  
  他看著鏡中人笑著開口,聲音卻是從他心中傳出。他微瞠起眼眸,倉惶退開一步。
  
  
  鏡中人微笑地瞅著他,眼神卻是冰冷、而近乎逼視。
  為了想證明自己,亦或是要讓所有的人都認同自己,而走上那樣自認為會將自己推上頂峰的榮耀之路──即使他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條錯誤的道路,卻是不斷找理由說服來自己,說服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只因為驕傲自負的他不願去承認,不願去承認他的想法會出錯,不願去承認自己失敗,不願去承認其實自己根本就不想用這樣的方法來證明他自己。
  
  他只是……很寂寞,很寂寞而已。
  
  他不願承認,他其實很寂寞。
  
  所以他不願去承認與那個人之間的情。
  
  他清楚自己心中的感覺,也清楚對方對自己的情感。
  他早就明瞭自己真正想要的是甚麼,卻同樣執拗地編造許多理由去反駁雙方,並用那些傷人的言語和粗暴的舉動殘忍的拒絕和逃避。
  
  全都只是他愚昧的言不由衷。
  
  卻是因為寂寞,卻也因為懼怕受到傷害,不願去明白他和她的情感是否真的能走得下去。
  內心不斷傳來那個應是屬於自己的嗓音,用著他冷嘲熱諷的語氣,不斷重複說這這些話語,字字句句,重重回擊他的底心。
  
  
  眼前那面九龍鏡就彷彿對應著他此刻的心,鏡面開始產生一道裂痕,隨後裂痕愈發擴大,扭曲的裂痕如蛛網佈滿整個鏡面,最終鏡面應聲碎裂。
  
  他在那些銅鏡碎片裏,看到一個個屬於他與她的回憶……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觸上那些散落在虛空中的碎片。碎片劃傷他的指腹,滑出一絲鮮血,濺上他腳邊一朵盛開中的雪色夕顏。
  
  
  鍾毓的聲音在外頭說著:他想和他最重視的人在一起。
  銅鏡中的自己對他說著:你想和你最重視的人在一起。
  心中有個聲音對他說著:我想和我最重視的人在一起。
  
  
  想和……最重視的人……在一起……
  
  最重視的人……
  
  他最重視的人……
  
  *
  
  「唔……?」鍾會悶哼一聲,猛然睜開雙眼。在逐漸清晰的視線裏,他看到上頭那有些陌生的藻井。
  他沉吟著,伸手抹開額間被汗水溽濕的額髮,緩眨了幾次眼睫適應光亮,隨後便嗅到空氣中有股濃厚的藥味,以及有人在動作所發出的聲響。
  
  心生警覺的鍾會掙扎著想起身,卻因扯動腹部的傷而痛得失去氣力。此時榻旁有個他所熟悉的嗓音道:「哦,您醒了?鍾大人。喂,別亂動,傷口好不容易才又縫好。」
  「……呃……你……?」
  
  沈安放下手邊正在整理的器具,瞟了他一眼。「雖然您還年輕,即使是受到這麼大的傷口也很快就會癒合,但您也不能隨便胡來。我只是離開去幫您找些藥材,來到此處卻又見您傷口裂開、半死不活的模樣,嗯……鍾大人這麼想挑戰我的醫術麼?」
  「誰、誰要你多事……唔……」
  
  沈安雙手一攤。「我也不願意。若不是大將軍和星彩大人低下身段來拜託我……您認為,我會將我的醫術浪費在您這個昔日的魏將麼?」
  「你……」鍾會接不出話,句末只剩一聲惱怒的哼聲。
  
  沈安見鍾會氣惱的模樣,遂笑了一聲。「看您醒來後的精神還不錯,我就放心了。」他說著,撫過有著鬍渣的下頷。「對了,該是去通知他們您已經清醒……」
  「……我不准!」鍾會見沈安說罷想起身,急忙開口嚷道。
  「不准甚麼?您讓他們操心那麼多日,還有甚麼資格說准不准的。」
  
  鍾會還在想到底怎麼做才能阻止他,便聽到外廳傳來門板被推開的聲音。他心一突,面上表情有些無措。
  沈安「哦」了一聲,「我都忘了,就算不去通知,那小子也會馬上知道。」說罷,他稍稍壓低了音量:「丘建甚至比星彩大人更加擔心您的傷勢,就算星彩大人勸他別日夜這樣守著您,他仍是經常抓到機會就會跑過來探望……呵,他對您這種人可真忠心。」
  鍾會聽著這些,臉色微沉,不發一語。
  
  丘建自外廳匆匆跑入,將手中藥碗遞給沈安。「沈大人,我把藥煎好了。這樣可以麼?抱歉,之前似乎加太多水……呃……?」他不經意地一瞥,瞥見已經坐起身的鍾會,臉上頓時浮現一抹錯愕。
  沈安確認湯藥的顏色正確後微笑頷首,將藥碗遞回。「可以了。鍾大人已經清醒,小子你就幫忙他服藥罷,我還得過去大將軍那一趟。」
  「這……可是我……」
  「你不是對星彩大人說過,等他醒了,要把一切都解釋給他聽、請他原諒你麼?」
  「沈安大人,我……」
  沈安卻是擺過手,示意丘建別再多說。他轉過身,撈起裝有醫療器具的布包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丘建微咬著下唇,走近床榻一步,卻始終垂著頭。他猶豫片刻後,將手中的藥碗遞上前。
  「鍾大人,這個……藥……」
  鍾會沒有看他,卻很乾脆地接過丘建手中的藥碗。他拿起湯杓,瞪著裏頭正在冒著熱氣的湯藥。
  
  丘建盯著床榻一角,過了片刻,像是整理好思緒,他慢慢抬起臉,瞅著開始喝起藥的鍾會開口說道:「鍾大人,不曉得您還記不記得……那天在雒城,我曾對您說……我是真心的為鍾大人好……無論是過去、現在或者將來,那是真的……」
  
  「一開始,我曾經提醒您別太過接近星彩大人……理由在於當時她與姜維表面裝作有所爭執,私下卻多次進行會談,恐有密謀。還有,若您將心思多放在她身上,恐怕之後會影響到您的計畫……」
  
  鍾會將口中的湯藥嚥下,輕哼了一聲。
  
  「大人,您不是曾問過我有妻小的感覺是甚麼麼?那時候,我只是擔心有這樣想法的您,可能會因此耽誤到您的計畫。作為您所信任的部下,並不希望有其他的事……尤其是情感這種事,那定會使您分神。」
  「但之後,看到您和星彩大人相處……您好像很快樂,至少,不會像以前那樣……」
  
  「不曉得大人您知不知道,有時候的您,眼神看起來有點空洞,那種感覺比起平時還要可怕,就好像……您隨時都會離開……」丘建頓了頓,再道:「但是您和星彩大人相處過後,我便很少再看到您露出那種眼神……因此我想……當初您會那樣問我,是不是因為……因為您有所嚮往……」
  
  鍾會手中的湯杓撞上瓷碗,發出有些突兀的聲響。
  
  「……我覺得您好像很痛苦……在察覺到您對星彩大人那種特別的情感後,我有種感覺……是不是……您並非如同您心中所想,那麼想執行您的計畫。因為當您每前進一步,您的笑好像……除了以往有屬於您的驕傲外……卻也更加苦澀。」
  
  「那個時候……星彩大人察覺到我的心思,所以……她到我的帳內,問我願不願……願不願意與他們聯手,阻止您的計畫。」
  「我清楚他們會找我聯手,最主要是為了守護他們已經腐敗不堪的國。但星彩大人很認真的告訴我,這樣做也是為了您好,所以我開始產生動搖……」
  
  「對我來說,您能過得很好,一直都是我心中最大的想望。如果我與他們合作,令您的計畫能失敗的話,或許您就可以脫離那條令你痛苦的道路……而選擇您所真正想要的生活……」
  
  「不過,在真正答應與他們合作前,我猶豫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因為……您除了厭惡失敗外,就是厭惡背叛者……若我選擇與他們合作,無疑是在背叛您……待您發現後,一定不會原諒我,就像……現在這樣……」丘建微抿了一下唇,換了口氣再道:「除此之外,當時的我仍懷疑星彩大人背後的真正目的。但隨著與她商議……相處過一段時間,我認為她的想法的確與我相同,卻好像……又有點不同,那便是我……無法明白的部份。」
  
  「我知道大人您對她的情意始終不假,即便您一直說要她成為您的棋子。但星彩大人……我卻始終看不透她。我知道她也不願傷害您,也希望您可以脫離那個計畫所帶給您的痛苦。至於她的情感……原本我以為她的心是向著姜維,可是……」
  丘建話至此,忽然苦澀一笑。「對啊……我的主子不明白,我怎麼可能會明白。」
  
  
  「我真的只是希望您可以過得很好。」
  
  
  丘建說完這些,伸手取了擺在側旁的隨身配劍,而後雙膝一屈重重跪下。
  
  「這把劍……是我跟著您的隔年,您賜給我的。可能您也忘記了罷,沒關係……」
  
  「我知道我的命對您來說不足以掛齒,但至少讓我將它還給您,請求您的原諒。很抱歉我自作主張……」他伸出劇烈顫抖的雙手,將配劍高舉呈上。「我實在……實在不配……不配再做您的部下。」
  
  
  鍾會將已經空的藥碗擱到一旁小案,眼神終於望向跪在他榻前的丘建。
  
  「你……真的……很自以為是……」鍾會說著,說話的語氣有些沉啞,還帶有一絲絲任誰都聽得出來的刻意淡寞。
  「……你以為……你比其他人多了解了我一點,就可以擅自揣測我的心思麼?」
  丘建沉吟了一聲,顫著雙肩沒有說話。
  
  鍾會睇著他良久,而後有些煩躁地闔起雙眼,並按下他呈著劍的手。「……我不會收,你留著罷。還有……我才沒有忘,這把秋劍的劍鞘刻字,還是我親手刻上去的,你……還給我只會占我的空間、還有礙我的眼。」
  
  丘建緩緩抬起臉,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大人,您……」
  「你留著罷。」鍾會避過他的目光,哼聲道。
  
  丘建聽出鍾會說的話一語雙關,激動地將秋劍收起,將它緊緊抱著懷裏,隨後跪在地上,朝他磕了好幾個響頭。
  鍾會見狀,蹙著眉宇喝止:「喂,你在做甚麼!給我起來!」
  見丘建仍不肯停下動作,鍾會吃力地側過身,伸出手扯住他的後領。被他扯住衣領的丘建果然停下動作,他抬起臉,一雙起了氤氳的眼深深瞅凝著鍾會。
  
  「鍾大人……」
  
  「……要我原諒你可以,條件是你不准再傷害自己,你的命對我來說的確不重要,但死了我會很麻煩。還有就是,之後不准再提到你剛才說的那些事。知道麼?」
  「啊……好的……呃不對。是!了解!」
  
  鍾會稍稍瞇起了眼,便鬆手放開丘建。他將身形挪回原狀後,手掌按上腹部那道傷。他思忖著丘建方才那些話,啟唇低喃:「……連丘建你都能看得如此清楚,我到底……」
  「鍾大人?」
  「無事。」鍾會搖了搖首,側臉來看:「對了,這裏是何處?還有,從那次後……我到底暈睡了多久?」
  
  「這裏是鍾毓大人替我們安排的,聽說是個地圖上沒有標註的小村落,很隱避也很是安全。相信無論是司馬昭或是蜀軍,都不會發現這裏……」丘建道。「我們在前往此的途中,您曾經醒來幾次,但很快就因為腹部的傷痛暈過去。若是從那日離開洞穴後,到現在您清醒與人對話,想來也過了十幾日。」
  「……是麼。」
  
  丘建頷首。「對了,我該去通知星彩大人,知道您終於清醒,她一定會很高興……」
  「我、我才不要!現在我才不想見到她!」鍾會別過臉,但臉頰連帶頸脖卻在他說話時,浮出一層薄紅。
  顯然知道鍾會口是心非,丘建臉上終於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我希望您能和星彩大人在一起,我相信星彩大人也是那樣想的。這幾天您都躺在榻上,只會讓姜維有更多的機會和她在一起……」
  
  「喂,你胡亂猜測我的心思就算了,連我女人的想法你也敢亂猜。」
  聽到鍾會說話得如此,丘建瞭然地笑了。「呵……似乎很久,沒聽到您這樣對我說話。」
  「……哼。」
  
  「剛剛我煎好藥回來的途中,看到星彩大人和姜維待在院子裏,正在幫你做可以移動的那種木輪椅。那麼,我現在就過去找星彩大人。」說完,也不管鍾會同不同意,丘建拿起擺在小案上的空碗轉身要走。
  
  鍾會瞅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爾低聲喚道:「……丘建。」
  丘建停下腳步,回頭來望。「……是,鍾大人?」
  
  「……你……剛才……剛才那個藥,很難喝。」鍾會支吾地說完後,眉頭略略一擰。
  
  「呃……可是那是……」不是很明白為何他叫住自己只是說這句話的丘建感到些許困惑,他話還沒說完,鍾會立刻接口打斷他的話。
  
  「……你……那個……我……」鍾會側過視線,手指撥了一下鬢髮,聲若呢喃。「……我……我很抱歉。」
  
  他聽到鍾會突然說出這句話,足足愣了好一會,才明白他是在跟自己道歉。
  明白了這句話,緊抓著門板的丘建回神過來,強忍著眼眶的濕熱,苦笑道:「鍾大人,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您會那樣對待我,是應該的。」
  
  「你……」
  「呵,我這就去找星彩大人!」丘建回身,恭恭敬敬地拱過手後,便是轉身輕快地走了出去。
  
  「莫名奇妙……」鍾會瞪著他離去的方向,以手遮掩住有些尷尬的臉顏。半晌,卻又是揚起唇角,輕輕滑出一個寬慰的柔和笑音。
  
  
  
  
  
  待續_

  我終於吐出來了37回(攤地)兩點發文的魔咒還是應驗了QAQ雖然好像已經要兩點半了唔喔~~

  這回就獻給同樣沒有要參加場次的大家,有參加場次的朋友大概要隔個一兩天才會看到這回吧XDD

  好啦來講感想
  呃果然和之前說的不一樣,所以提前進行了丘建小天使的告白(爆)
  其實寫到一半我一度有種阿會和丘建這對主僕成一對西皮也很萌的可怕妄想啊,咳咳......快點刪除線
  對了還是提一下好了我會開逼欸樓的玩笑,但不要跟我認真說喔不然我會生氣(?)只有我自己可以亂開喔懂嗎(誰懂

  總而言之,阿會你終於......開始開竅了!我好感動喔!前段的鏡子梗我也很喜歡,說阿會寂寞的時候我有被打到......總之呢大概是有種破鏡重圓的感覺!?(不要亂用成語啊!!)
  總之呢阿會大概終於要開始溫柔的(?)對待每一個人了~~
  丘建這邊算是收完線了,剩下的大概就會在番外中出現www

  下回一定是星彩,應該會很閃,拜託相信我(爆)
  只是我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有機會寫,不然就只能等到禮拜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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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俟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