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日　双　一

　　「呃……」
　　
　　劍身抽出牽出一串不分是他自己還是眼前敵將的血與肉，嘩然一聲重重灑上一旁堆疊的屍首及泥壤。
　　鍾會悶咳一聲，掌按住腹部被劍尖刺穿的傷口，腳步蹣跚退後數步。他抬起發汗的臉，晃蕩的目光睇看眼前被貫穿腹首的魏將瞠著眸頹然倒下，在他之後的，是那手握著劍盾，漠然與他對視的女子。
　　
　　她手中的墨劍劍尖仍在滴著朱紅色的血，隨著一滴鮮血落地，他的心也跟著涼了一截。
　　
　　鍾會的目光再度與星彩相觸時，她已屈膝低身，面無表情地握著墨劍朝著他奔擊突刺。
　　
　　她的動作輕靈如燕，帶起一陣風與一道光──是一陣柔和得近乎令人心碎的清風，是一道眩目得近乎令人絕望的翠光。
　　
　　飛龍群劍靜靜懸於他頸肩上，並未擺出任何防衛或攻擊的動作，不曉得是因飛劍已經認定星彩是自己人，又或者是鍾會自己下意識的念頭。他的飛劍護不了自己，亦傷不了她。
　　
　　她手中的劍刃連同他的手背刺穿他的銀鎧，深深埋入他淌滿鮮血的腹部。殘酷象徵著他與她之間如此貼近距離下的半截劍身漆黑如墨，卻又因染沾自他腹首不斷汩出的赭紅溫血，泛出幽冷的靛青寒光。
　　
　　他這此才終於看清、亦是辨清……星彩手中握著的劍，並非她尋常使用的醒劍。
　　
　　懸在空中的飛劍因鍾會受了重傷紛紛應聲墜落，鍾會遂悶哼一聲，唇角隨著他啟唇後滑出一道細如涓流的血痕。隨後他伸出發顫的手，輕柔卻又蠻霸地扣握住她握劍的纖細手腕。
　　
　　鍾會一雙惱慍的瞳眸，深深地瞅睇著似乎有些慌的星彩，挑起染血的唇角吐出一句：「哼……是……青釭劍……麼……」
　　
　　青釭為當世名劍之一，原為曹操佩劍，後將該劍賜於夏侯恩。之後趙雲於長坂坡一役斬殺夏侯恩並獲得此劍，而師從趙雲的張星彩，理所當然的……會擁有這把名劍。
　　
　　青釭輕薄如紙，削鐵如泥，與敵兵器交擊近乎無聲，且極易穿透敵者身上的護冑鎧甲。
　　
　　星彩收回方才慌亂的神情，換上了她平時所有的沉靜。她僅以一道看似悲憫的涼薄眼光，及加重一層力道將青釭劍深埋入他腹中，作為她施捨與他的回應。
　　
　　星彩比方才還要更加近在鍾會身前，那是……只消他伸出手就能緊擁入懷的距離。然此刻的他僅能發出一聲含糊沉吟，臉上滲出的汗液混雜著血水，溽濕了他的褐髮，微捲的髮絲無力地垂黏於他慘白如紙的臉膚之上。 
　　
　　「……鍾會……」星彩微啟抖顫的唇，壓低著嗓，亦似在壓抑著對他的情，沉冷地……喚出……他的……名。
　　
　　
　　「我是……註定要將你毀滅的……妖星。」
　　
　　
　　深紅色的血，屬於他的鮮血，在她將他腹中的青釭抽出後，噴濺上她的清麗臉容，那些血，狀若一朵朵於化雪迎春之際所綻放的赩色妖桃。
　　
　　
　　鍾會感覺到在青釭抽走的那一瞬，不僅是他的血與肉，心中若似有甚麼重要的物事，也一併被她抽離。
　　
　　「妖星……」
　　鍾會低聲重複呢喃這二字，同時間，他空乏的意識和目光，隨腹部那道血肉模糊的傷口，開始產生劇痛之後的模糊和渙散。
　　
　　
　　隱約聽到有人在興奮高聲喊著「蜀后已經得手！」隨後那樣的叫喊聲此起彼落，城外、城內、城垛上……無所不在。那些嘈雜的呼喊，宛若戰鼓、又宛若喪鐘，不容他抗拒般，不斷不斷地敲入他破碎的底心。
　　
　　鍾會踩踏著自己身下的碎肉和積血踉蹌退後一步，以僅存的左掌壓住腹部傷口試圖止血，卻是徒勞。滾燙的鮮血不斷從他指縫流瀉而出，他咬緊染血的銀牙，終於無力地單膝著地跪下。
　　
　　在鍾會愈發狹窄的視線內，他只看得清他的汗水不斷沿著臉側滴落，隨後濺上他身下那灘新積的血水。
　　而耳邊除了呼嘯而過的獵風外，還有他所熟悉的、屬於她的腳步聲。然而這次的她的腳步聲，並非走近自己，而是完成她應當完成之事後，無情地遠離。
　　
　　──不要走。
　　張星彩，妳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鍾會試圖想抬起臉，想將她的身影再度放入自己眼內，即使那是她絕情的一道背影。
　　
　　此時腥風似乎遞來了不同的嘶吼，那句話同樣也有「蜀后」二字，但內容卻是──「殺了蜀后！」
　　
　　鍾會心中一悸，還未理清思緒，身體卻先有了動作。他撐起不斷發出悲鳴的殘破身軀，抬起臉來望，便見到原本準備離開的星彩，被至少有二十名手持短兵器的魏將士卒圍困，封住她的去路。星彩退無可退，只能握著盾劍逐步退守到他身前。
　　
　　鍾會見著她佇立在前的那道身影，身著長靴的纖細長腿不曉得是因眼前的威脅、或是因剛才刺殺身後的他而產生劇烈的抖顫。
　　
　　隱約聽到星彩發出一聲痛苦的啞吟，而後提起手中盾劍試圖殺出敵陣。然她卻彷彿將所有的氣力都在刺殺鍾會時耗盡，再無能力抵抗這些欲取她性命的敵軍。
　　
　　胸口剎時一緊，鍾會緊抿的唇口滑出一聲冷哼，想也未想便吃力地抬起手，原散落在地上的飛劍立刻發出宛若龍嘯的錚鳴，群龍飛劍迅疾騰空飛起，銀冷劍尖朝那些無論是否為他部下的魏將強襲而來。
　　
　　「誰敢殺她！只有我……咳咳……只有我鍾士季……只有我……只有我能殺她！」
　　
　　飛劍的嘯聲穿梭在敵陣中恣意掠殺，劍身帶著闇黑色的寒光牽引出更多的血水與肉屑，令這鬱灰雲翳的灰天先行帶來一場綺豔的妖色血雨。
　　
　　赤色的炙熱雨水自天潑灑在兩人身上，頓時充滿了厚重沉濕的腥臊。鍾會見星彩終於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於他眼前跪坐了下來。
　　
　　「哼，妖星……」鍾會說話時，嘴裏仍不斷滑出血。他傾過身，伸出沾滿血水的雙手，自星彩身後，像是要將她勒死般緊緊擁住她。
　　
　　「唔……？」
　　不同於灑在身上那些鮮血的炙熱，被他抱著的星彩的身軀，有如冬日冰霜那般寒冷。
　　鍾會乏力地依靠上她的肩頭，半掩的眸底映照出耳側的耀星微光。他笑了一聲，眼中那道微光，讓他想起了一件事。
　　
　　星彩曾對自己說過，星的光華，能成為人們道路的指引。
　　只是當時他一時未想，那樣的指引……對自己、或對她而言，那真的是好的麼？
　　當時張星彩說話的口吻，是否她早已清楚，那些受她的光所指引之人，都會落得淒慘的下場……如同姜維、如同趙雲、又如同……他自己。
　　
　　──她是招致他人毀滅的妖星。
　　
　　哈……她的話，其實早就映證了這一切。而他，也早就意識到這一切了，不是麼？
　　
　　
　　「你要殺我麼……」
　　聽到她這聲嘶啞問話，像是聽到甚麼粗鄙可笑的話，鍾會口中含血，含糊地咯咯輕笑起來。
　　
　　「哈……？我……要殺……妳……？」
　　
　　星彩聽到窩在她肩首的他正在笑，幾乎是下意識側首過來望。目光短暫交會，鍾會突爾伸出手緊緊抓住她的下頷，在她猝不及防之際，吻上她寫滿驚愕的血唇。
　　
　　「唔嗯……」鍾會的吻又急又烈，帶著血的唇舌唾如狂浪般侵入她的檀口。
　　星彩先是一怔，隨後有些難受地蹙起眉宇。她半掩著瞳，伸手想要掙開他，卻被他抓得加牢緊，血水混雜唾津溢出兩人交纏的唇口，淋滿兩人發顫的下頷和頸脖，溽上早已看不清原本是甚麼顏色的胸前衣襟。
　　
　　這時鍾會聽到四周傳來喊殺的聲響，無論那些喊殺的對象是他、或是她。他哂了聲，抓穩著星彩更加深入地與她纏吻，另一手則高高舉起，召令飛劍擋落並刺殺那群不識趣的愚蠢之人。
　　
　　「唔……你……」
　　「……哈……張星彩……咳咳……星……」鍾會鬆開染著血腥的薄唇，血肉模糊的掌心緊緊捧住她的側頰，拇指則粗魯地揩去她唇邊的骯髒污血。
　　
　　鍾會開始失焦的瞳眸凝入她玄黑色的雙眼，在這一刻，他好似在她眼中見著一道因情亂、懊悔而起的氤氳之光。這樣一道眼神，在星彩那張充滿複雜表情的臉容上，形成一幅完整卻又破碎的扭曲畫面。
　　
　　「哼，妳現在……這是……甚麼表情……？」
　　「你……」星彩緩緩伸出手，遲疑了一會，最終仍是輕輕觸上了他的臉顏。「這是……為甚麼……」
　　
　　「為甚麼……？哼……妳是想問……我為甚麼……咳……不與妳同歸於盡麼？原來妳……咳咳……有這樣的覺悟……哈……呃……」鍾會話至此，一時體內氣血翻騰，他粗暴地推開星彩，側過身朝地上吐出一大灘濃稠的血水。
　　
　　「你……」星彩未作多想，跪爬過一地的腥血上前欲作攙扶，卻被鍾會蠻橫推開。
　　他按著劇烈起伏的胸口，虛浮的目光瞟看面色慘然的星彩。「咳……妳……認為我……有辦法動手麼……我……唔呃……」話未盡，唇隙間口又是一波溫血張狂滾出。
　　
　　「鍾……」見著他的模樣，星彩那雙原是燦耀如星的眸眼，如今……只餘染上深紅血影的黯淡碎光。
　　「我……」星彩緊咬下唇，再度接近正支撐著自己不倒下的鍾會。當他見著她的手再度出現在自己眼界之內，他原要撥開她的手，卻再聽到另一個雜音後，止住了動作。
　　
　　
　　這回耳邊傳來的雜音……是那個早該消失的那人嗓音。
　　
　　
　　
　　
　　
　　「姜伯約……在此。」
　　
　　
　　
　　
　　
　　鍾會緩緩抬起臉，那人手持鐵槍的頎長身影，恍恍映入他蓄滿血光的眼瞳之內。
　　
　　面色沉凝的姜維佇立在不遠處，烈風吹經他的身側，吹亂了他的深褐長髮，翻飛起繫他肩上的墨色披風，狀若一只張牙舞爪的黑色巨獸，而那樣的獸形，正是神獸麒麟。
　　
　　「姜……維……」鍾會瞪著前方這個人影，艱難地從口中吐出這兩個字，按在血壤中的掌不自覺緊握。
　　
　　惡兆……他痛苦的呻吟著。那股心中一直存在的不安感，此時此刻，終於……開始一一應驗。
　　
　　姜維與鍾會對視片刻後，緩燃闔上雙眼，靜冷的唇邊似是溢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拿下賊人！保護蜀后！」姜維揚起手中長槍大聲一喝，在他身後數百名蜀軍聞罷，亦是高舉手中兵器高聲附和，隨後往兩人的方向衝殺而來。
　　
　　
　　鍾會身形搖晃地想站起身，星彩見狀，起身欲要接近，卻又被鍾會伸手粗暴推離。
　　
　　他用那只被青釭貫穿的右掌掩掩住自己的臉容，只露出佈滿血絲的左眼，瞪著眼前的星彩，亦是瞪著已經出現在她身後的姜維。
　　
　　「我對妳……我……為甚麼……妳……咳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妖星……妖星……星……」
　　
　　「……士季……」始終面色僵硬的星彩至此終於瑟聲地喚出他的字，然而就在她將他的字說出口的同時，在她身後的姜維伸出未握住槍的手，摟住她頻頻發顫的肩，輕輕將她的背首拉往他的胸口。
　　
　　見著這樣的畫面……鍾會剎那間失了神，而後，仰天再度放聲大笑起來。
　　
　　
　　「對不住……」
　　
　　
　　在他永無止盡的笑聲中，將星彩那一聲聲微弱的歉語全數掩埋。直到他口中再度吐出一攤血，他終於止住那瘋狂而絕望的笑。他雙手一張，與天穹上那些失去控制飛劍一同仰倒入地。
　　
　　鍾會茫然望看被血光染紅的天，感覺有片冷濕感，逐漸佔滿他發散的眼瞳之中。
　　那是天上開始降下的雨……或者，是從他眼眶中湧出的淚？
　　
　　
　　
　　
　　
　　無論如何，這片逐漸靜默的蒼穹，終究落下一場宛若天地齊並哀鳴的滂沱大雨。
　　
　　
　　
　　
　　
　　待續＿

　　其實33這回的分量是不滿一回的，但我想讓阿會痛完這四頁也就夠了......
　　說真的通篇都是血雖然我寫得很爽但有更多的是不捨和心疼...這幕，是打從我一開始就註定會寫到的一幕，星彩動手刺殺鍾會...以及姜維的出現......嗯
　　看到最後阿會大笑，但其實他是在哭吧，即便是他早就知道的結果，至少星彩這邊是他早就清楚的......嗯

　　是說我弟回來了，我真不確定我還能不能更新妖星啊，唉。

　　好難得我的後記如此之消沉啊！唔喔可憐的阿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