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一刻,鐵灰黑的厚雲於天穹頂上層層堆疊,不見曦微晨光。
  成都最北面的陽城城樓上掛滿繡有魏或鍾字的蒼藍大旗,在窒悶無風的情況下,繡工精緻的軍幟宛若一個個垂死之人,伏掛在斑駁的城樓上氣息奄奄。
  
  身著冷銀輕鎧、肩斜扣繫著翠藍墨紋披風的鍾會負手昂臉,佇立於軍旗之間。他的眸底映著這片死靜寂寥的灰天,不曉得為何,竟讓他憶起與星彩一同觀星的那一夜。
  
  那一夜,月色皎潔、星點明亮。雪色夕顏簇擁盛開,濃郁的酒香瀰漫在他與她身形交錯的花叢之間,他擁著同樣汗水淋漓的她,餘慾尚存,他斷斷續續地親吻著她,印象中,好像還在她耳邊說了一些莫名奇妙的情話。
  
  恍惚間鍾會思緒一轉,莫名想起了在諸葛府造的那個夢。夢中同樣也是那片草原、盛開中的夕顏、夜幕妖星、她喚著他淺笑嗓音、神獸麒麟、毒蛇竄咬、那雙似是姜維的獸瞳……
  夢境與現實的畫面在他腦中混雜交錯,同此刻景象和氛圍,化作一個龐大的不祥與不安之感,遂沉沉壓往他緊絞的心頭。
  
  鍾會蹙了一下眉,囓著下唇不讓自己發出難受的低吟。他伸手虛扶著城瓦,扭曲歪斜的目光盯著城外未散盡的茫茫晨霧。
  
  「鍾大人!」
  鍾會回首,說話的是他方才派出去尋人的小兵,而他身後……並沒有他欲尋之人。
  小兵彎下膝首跪地抱拳道:「鍾大人,我們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找不著丘將軍、星彩大人和鍾毓將軍。」
  「怎麼可能找不到!」鍾會聽罷勃然怫怒。「再給我去找!」
  
  小兵惴惴不安垂下臉,僵直著身體卻無動作。一旁副將上前拱過手,憂然道:「鍾大人,時辰已到,我們……該出城了。」
  
  「到底……」鍾會呢喃了一聲,掌心按住發汗的額首,腳步有些不穩地退開一步。
  他明明對鍾毓說過,今日卯時便要領軍出城。而那日雨夜,鍾毓也向自己確認過,他應該也會通知星彩和丘建二人,怎麼如今……
  就算他們此時不在自己身邊,也不該連個人影找不著。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的消失……再加上那個噩夢……
  難道是……惡兆?
  
  背靠著冰冷牆面的鍾會頓感一陣空乏且無措茫然,他仰起有些蒼白的臉顏,睇著頂頭快要落雨的灰天。
  他不願再細想下去,無論那是甚麼樣的結果,也無論那會是自己早有預料到的結果。
  「鍾大人?」副將上前探問,鍾會卻是突兀地哂了一聲。他垂下臉,褐髮下一雙騺冷瞳光乜斜睨去。
  「……我們出城。」
  
  
  鍾會隨幾名副將踱下城樓,站上臨時搭建的將臺,俯視著眼前這支靠自己謀奪而來的龐大軍力。這時終於起風,大纛豎立在排列整齊的軍隊當中吸飽這陣勁風,湛藍旗面鼓獵而飛揚。
  鍾會見著這靜謐而威肅的態勢,暫忘了甫才心中竄升的不安,他先是垂首,再度抬起臉來時,以手撫開遮擋他目光的額髮,薄唇挑起意道志得意滿的笑。
  
  鍾會左手插著腰間,倨傲地昂起首,以渾厚而飽滿的嗓音,對著底下這些並未被天所選中之人,朗聲道出一些既是文情並茂、又是虛情假意的征討宣示。
  
  宣示內容不外乎是蜀漢、是司馬昭、是洛陽……還有隱匿在他心中的……魏帝、以及天下!
  眼光輕鄙掃過那些被自己言語唬得一愣一怔的眾將士,說罷宣示的鍾會緩緩闔起含笑的雙眸。在他的雙眼再度睜啟時,一道勁風吹來,翻騰起他扣在肩側的靛青披風。
  
  揚飛而起的披風形若遊龍,只是這條龍身側,卻沒有伴隨他的鳳。
  
  「出城!」
  
  眾軍聽令,即刻提起手中武器旌旗振臂高聲呼應。鍾會滿意地將這樣喧騰的景況收入眼簾。轉過身的他走下將臺,接過副將遞來的韁繩,俐落翻身上馬。
  
  厚重的朱色城門轟隆一聲,在鍾會眼前朝兩側緩慢開啟,像是在為他開啟他榮耀之路的第一步。
  然而,坐在馬鞍上的鍾會並沒有感受到此刻他應該獲得的歡快,有的……只有這些日子以來,不斷盤旋在他心頭的那股不安,以及永無止盡的那層失落。
  
  鍾會握著韁繩的手不自覺收了緊,他半垂著眸,望往自己握做拳狀的手,在心中沉吟著那個此時此刻仍不見其人影的女子之名。
  
  當他分神之際,忽爾聽到風聲中多了一點不尋常的擾音。鍾會抬起臉的瞬間,察覺到危險的飛劍自他背後懸浮上來,但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這……怎麼……」
  
  一支羽箭迎著獵風朝他臉面呼嘯而來,箭矢擦過鍾會面頰,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紅朱痕。
  「哈哈哈哈哈,賊人鍾會,看你現在那副表情,內心肯定是在想著『這怎麼可能』五個字罷?」
  
  鍾會先是盯看城門外這支不曉得從何出現、隸屬於何人的萬人兵馬,再將目光盯往為首的大將及在他身後飄揚的「賈」字旌幟。那個人好生眼熟……再加上方才在他身側朝叫他囂的嗓音……
  
  鍾會眸光緊盯著這支『敵軍』,隨後緩緩伸出手,指腹撫過臉上那道血痕。當他瞧見指端上那抹血污,短暫失神的眸眼,倏然燃起了怒不可遏的陰騺寒光。
  
  「你……胡淵!」鍾會斥退那些因擔心他安危而圍上來的副將,一雙眼惡狠狠瞪著城門外怒吼。飛劍染上他憤怒的情緒,繞著黑氣的劍身發出錚錚鳴響,而散發出森冷白光的劍尖,則指向城外那群不照他戲路而走的愚蠢丑角。
  
  「沒錯!就是我!」騎在馬上的胡淵揚起手中的鐵弓張狂而笑,在戰事一觸即發的城內城外,回盪起陣陣詭異的迴音。
  
  在胡淵側首的身披戰藍鎧甲的中年男子雙手抱著胳膊,狂風將他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賈充噙著冷笑睇看城內的鍾會,隨後他取下腰間配劍高高舉起,字字清晰地高喊:「隨我入城殺賊!」
  
  一時陽城外傳來震耳欲聾的呼喊聲,不斷嘶嚷著「除去反賊!誅殺鍾會!」,就連大地也為之震動。
  
  相較於城外的喧擾,鍾會身後的將領士卒各各噤若寒蟬,惟有可聞的,僅是自眾人蒼白面色上所滑下的滴滴冷汗,轉而濺落泥壤之音。
  
  然鍾會並未因此而亂了陣腳,他怒極反笑,一雙眼冷冷地瞧望著前方。
  就算眼前這些「外」出乎他的預料,但他仍牢牢掌握他手中的「裏」。要殺他,豈如此容易?
  
  陽城外颳來一陣肅殺烈風,挾帶漫天塵土呼嘯過鍾會的臉側,掃亂他繫有青色髮帶的微捲褐髮,他稍稍瞇起眼,撥開垂落在眼前遮擋住他視線的額髮,眸底緩地溢出一道與他飛劍相同的冷光。
  
  鍾會方在城樓上觀察過天象,清楚這些驟然颳起的風只會出現在卯時三刻。甫才那陣狂風過後,需再過半個時辰才會再度起風。
  再加上,我軍尚在城內,而敵軍恰在城外……
  
  「呵。」
  他的臉揚起一抹傲然且鄙夷笑意,鍾會緩慢地舉起手,臂間鐵鎧反射著自雲層透出的一道金黃日光,剎時眩離眾人目光。
  
  「放箭!」鍾會一聲喝令,留守在城牆上的弓箭手立刻倚牆搭弓放箭,頓時箭矢如雨,唰唰落往城外的賈、胡二軍。
  
  有人中箭落馬、有人被箭矢穿透鎧甲斃命、有人被撞下馬遭亂蹄踏死……整支魏軍開始陷入一片混亂。
  箭翎震動,鮮血恣濺,馬聲嘶鳴,兵器錝錚,哀號四起,怒聲沖天。
  明明短時間內不會再起風,城外卻遞來一道柔緩的薰風……是夾帶著血腥氣息的熾灼薰風。
  
  鍾會清楚城外的魏軍數量,是不可能勝得過他手中握有的兵力。加上這場箭雨血洗過後,人數又會向下減少。如此優勢,何懼之有?
  
  陣陣腥風拂面,鍾會挑唇寒笑了一聲,但心底那陣不安仍未此去除。
  他按住胸口,強行抑制那種莫名不安的躁動感,回首,朝著面有異色的眾人高聲宣道:「諸位,或殺百敵者、或能取下將領首級者,之後必論功行賞!凡有變節降敵者,格殺勿論!」語末,他輕哼了一聲,揚手指示飛劍對準城外,低聲說了一字──殺!
  
  
  鍾會說罷悠然回身,數十把飛劍自他身後揚起的披風飛騰而出,迅疾如風朝城外飛出,隨後「喀」的一聲,幾個還在閃躲城上箭羽的雜兵遭飛劍血刃咽喉,赤紅色的血如湧泉自頸部斷口噴灑而出,灑向前方激盪而起的塵土黃沙。
  
  鍾會翻身下馬,揚手示意牆上弓箭手收箭,而後換了另一個手勢,指令身後的眾兵將隨他一同殺出城外。
  
  眾軍領令,各各抓穩手中兵器,先是在最前首的騎兵隊率先出城,騎手揮舞著手中長矛或者長槍斬殺敵者,隨後出城的是持長或短兵器的步兵,亦是加入這場陽城之外的混戰。
  
  在一片喊殺的過程中,領著群龍飛劍的鍾會顯然游刃有餘,他佇立在於敵陣之中,指示著飛劍從容殺敵。渴望噬血已久的飛劍環繞在他身側,亦是替他斬殺敵人,亦是守護著他不被敵方所傷。
  
  劍起劍落,又是一人魂斷。鍾會鐵靴踩踏那些未曾入他眼內的屍首,睨看臉下濺到的血污。他低聲一笑,身後的飛龍劍隨之應和,將眼前欲提劍刺殺自己的敵將頭首完整削去。
  
  
  然當鍾會殺得愈發狠勁,他愈是感到情況似乎有些不大對勁。明明該跟隨他殺敵的兵將人數,是遠勝過瀕臨城下的這支魏軍,他卻逐漸察覺到,我方的兵力明顯開始有些不足……
  
  難不成是有支軍並沒有出城麼?還是有人領軍投降?但如此大好情勢,斷不可能會有如此愚昧之人選擇投降……
  
  鍾會邊思忖可能的情況,邊指示飛劍護身,然而由於思緒開始混亂,就連劍路也跟著亂了起來。一不留神,竟是被敵人有機可趁,強行衝破劍圍舉劍欲朝他胸口刺來。
  
  「唔……」
  眼看避不過,鍾會也沒有打算要避開,此時身側忽爾竄出一柄冷劍,替他擋下敵方攻擊。
  額間滑下一道細汗,化開了臉上的血污。鍾會連忙側身來望,原以為替他擋劍的會是丘建,然見到對方只是他的副將之一,表情不由得有些僵硬。
  
  副將神色有些慌張,然那樣的慌,並非因適才他的主子差點被敵人所傷而起。副將將帶有血的劍收入劍鞘,拱手急道:「報!鍾大人!城、城中有幾支兵隊反了!」
  「甚……」鍾會愣了一瞬,內心那股不安欲發擴大,他向前一步,鐵靴踩著底下屍首,瞬間擠壓出一團模糊血肉。
  「……是甚麼軍!?給我說清楚!」
  
  然當鍾會問出這句問話時,心中早有解答,但他臉上仍充滿了不敢置信,幾把飛劍以威脅之姿圍繞在副將身側,附和著他心中的憤怒。
  
  「回鍾、鍾大人……是、是蜀軍……」副將瞅著鍾會有些渙散的眼,梗了一下喉頭,再道:「鍾大人,北伐……和成都內軍,蜀軍他們、他們全都反了……」
  
  鍾會臉上閃過許多種表情,就連與他心靈相通的飛劍,此時也因辨別不出他此時的心緒,有些躁亂的飛旋於側。
  
  原來……他心中的裏外威脅一直都在,鍾會還天真的以為靠他的手段,已經完全消除、進而掌握這些障礙。
  不對,這不是他的天真所造成,而是他自恃自己的才能,才會蒙蔽自己的雙眼,看不到那些應該要看得清的物事……
  
  只是,這種時候,究竟誰還能破他的計策?
  
  賈充軍的到來和攻勢他並不意外,可為何連蜀軍……照這樣的情況看來,麒麟赤令和虎符均已失效,那就代表,有其他的人事物,比這兩樣物事更能號令這些蜀軍。
  
  突爾一個纖瘦人影伴隨著一道蒼綠色的光出現鍾會身側,綠光伴隨著另一微小的銀光一併入了鍾會眸底。鍾會輕眨著眼睫,瞅凝著眼前手持盾劍的那個人。
  
  但見星彩輕喝一聲,持著劍就往鍾會左側方猛然刺去。短劍沒入那人胸口,噴濺而出的血,濺灑上此時拉近距離的兩人臉畔。
  
  方才那名還在與他對話的副將悶哼了一聲,驚愕的面容朝下重重倒地。而他手中鬆開已經出鞘的劍,劍尖指的方向正是鍾會。
  
  「……」鍾會睇看眼下這名差點要了自己命的叛將,又抬臉來望出現在身旁護住自己的星彩,頓時陷入短暫的沉默。
  
  一旁廝殺聲仍舊嘈雜喧騰,鍾會和星彩卻無視那些紛擾,靜靜地注視著彼此。
  鍾會如今陷入這般危境,應當感到思緒愈發混亂,然而,此時的他卻覺得異常平靜。
  
  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的鍾會,深深凝視著星彩那雙未染上任何雜質的眸眼,他沒有喚出她的名、亦無開口說出任何一句話。
  
  他看向她鬢髮耳側下那僅存一只的耀星,清楚他方才看到的那道微光並非自己的錯覺後,輕輕地……溫柔地,笑了一聲。
  
  鍾會見到星彩對他這抹笑笑得微微一怔,然這時有一群身著藍冑的敵人,持刀持劍朝著兩人衝殺而來。他們極有默契地轉開望看彼此的目光,一個轉身,兩人背首緊緊相依。一者持著盾劍,另者領著飛劍,一起守著彼此,亦是一起面對他們眼前共同的敵人。
  
  從方才相見就沒有對話的鍾會和星彩,卻是一同併肩作戰,兩人的氣氛很是詭譎、卻又尋常。
  
  兩人殺敵一陣,彼時一陣風驟起,風沙捲起腥臭血氛迎面撲來,稍稍打亂了兩人的出招步調。
  鍾會正在調整飛劍劍路,忽爾有個將領持刀突破劍圍,面露凶光的朝他撲來。同時間星彩那側也有人破了飛劍陣,她正舉盾抵擋,根本無暇顧及他。
  
  鍾會召來三把飛劍刺向半張臉全是血的魏將,該魏將大喝一聲,一一避開那些飛劍。鍾會意圖要再指示飛劍來攻,魏將卻快上他一步,粗壯的手臂高舉起大刀,欲朝他額首重重劈來。
  
  危急之際,終於殺退敵人的星彩趕緊側身來援,她滑至那人身後,揚起右手迅速出劍,即時將對方的兵器削成兩半,被截斷的刀片,雙雙斜橫插入吸飽血水的暗褐地面。
  
  就在星彩出招同時,又有其餘雜兵抄起兵器,欲群起刺向尚未收勢的星彩。鍾會見狀,立令迴旋歸來的飛劍迅狠刺穿那些人的軀體。雜兵尖叫倒下,手中兵器叮叮噹噹落了滿地。
  
  然而,鍾會卻在此時,聽到了不同於這些的雜音。
  
  鍾會有些茫然地盯著眼前的畫面,在他面前,是一個同樣持刀欲取他性命的敵將,在對方覆有冑甲的腹首,一柄短劍穿透而過,但他卻是看不著那柄劍的劍尖。
  
  
  至此,鍾會終於辨清了耳中的雜音為何──那是劍刃穿透鎧甲、鮮血不斷汩出他身體的雜音。
  
  
  
  
  
  待續_

  我好像很久沒有在半夜兩點發文了齁...問題是我這次還超過了兩點發欸是怎麼回事......Q_Q
  好啦總之這回對不起我停在了可惡的地方(?)
  本來想停在更可惡的地方啦但是文長到了啦時間也到了下回啦明天再說啦(爆)

  我覺得我又開始得了結局恐慌症......
  想說的(該的?)我都在噗上該的差不多了...反正這回就是這樣啦啊阿會你的報應開始要來了啦哇哈哈哈哈哈(刪除線)

  是說大混戰什麼的真的好難寫...所以就一下逃避一下跑來卡卡卡...所以這回也卡了一整天(吐魂)
  不過帥氣的飛劍還是很棒就是了(爆)

  上次說該回來的,這回篇幅有限沒有回來,但33一定就會回來的相信我就在開頭(艸)
  那我要退下了......(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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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俟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