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司馬軍將星彩歸還回營,並撤軍自另外條道路離去,鍾軍行進的速度頓時恢復以往快速。又幾日未有敵軍來犯,連日下來,距離至洛陽的腳程已不上三日。
  巳時,帳外無風,僅幾聲寂寥蟲鳴,頓有淒涼的肅殺之感。
  鍾會坐在書案前,案角放了幾卷收妥的兵簡,案上則擺有硯墨紙筆。他鬆開拄著側顏的臉,拿筆蘸墨,挪到被火光渲染成暖色的宣紙上方時,卻遲遲沒有下筆。直到筆尖凝出一顆墨珠,落往紙上染出一顆深淺不一的墨暈,眉間方才微微一蹙。
  他挪開紙鎮,將多了污點的白紙撤下,再取新紙放上。
  他心不在焉地將筆放入硯中,未覺筆尖已吸飽墨水,半晌他回過神,見前毫已看不到任何一絲的白,他也不惱,僅唇口溢出一聲冷哼,將之置到一旁,直接再取一支新筆。
  
  這回鍾會已不再想那些令他心煩的事。記得父親說過,寫書法就要心無旁鶩,專注地將情感注入筆桿,這樣才能寫出好的作品。
  好的作品?呵,是麼。
  鍾會想起年幼時就離開自己的父親,想起他對年幼的自己就說出這樣的話,噙在嘴角的笑意,既寒卻亦悵然。
  新筆蘸墨,墨水很快染黑一半白毫,鍾會這次毫不猶豫地,在宣紙上落下「天下」二字。
  只是他寫完,將這兩字看了又看,墨色足,筆勁夠,只是……連他自己都看得出來,這兩字缺少了父親強調的那二字。
  
  情感二字。
  
  他對天下,有著野心,有著慾望,那是情,亦非情。
  
  「哼……」他將寫有天下的宣紙自紙鎮下抽開,朝上一扔,隨即一把飛劍自他身側竄出,將紙穿破,「唰」的一聲,於帳口處釘地。
  鍾會瞟了眼被劍穿破的字紙,又取來一張紙,蘸墨要寫,然落筆前他遲疑了一會,最終,表情似有些不情願地,緩地寫下一個字……
  鍾會瞅著那個字發怔,接著正要寫下第二字,發現帳口處有動靜,他未想,頭也未抬,低聲說了句:「是丘建罷?進來。」
  帳簾揭開,夜風偷了隙滑入帳內,撫經那張被劍釘穿的宣紙,發出嗤嗤的細碎聲響。
  入帳的丘建循聲而望,見著那張「天下」墨字,墨跡猶新,卻被劍尖從中穿刺而過,面色陡然一怔。
  「不過是個失敗作。」鍾會乜斜一眼,淡道:「杵在那做甚麼?」
  「啊……是。」丘建趕緊收起目光,走至他身側。
  
  傍著燭火,他見著案上擺著墨寶,吸附墨水的毫筆放在硯旁,然紙鎮下的宣紙卻是一片淨白,並無任何墨跡。
  丘建雖感困惑,仍道:「沒想到您現在在寫書法。」
  「一時起了興致。」鍾會淺笑。「不過,似乎很久沒碰了……」
  「唔。」見鍾會臉上閃過一絲晦暗,再想起那張被釘在帳下的「天下」,丘建只能緊抿著唇不作聲。
  「倒是你,有事?不會是有敵軍來襲罷?呵,若真如此,你也沒有那個閒情逸致對我說書法的事。」
  丘建聽罷,有些赧然地撓首。「鍾大人您說的是。」他復又望了那張空白的宣紙,又道:「我是想來對您說……」
  「張星彩罷。」
  「呃……?」
  「你只有提起她的時候,才會有如此明顯的『欲言又止』。」鍾會托著臉,另手把玩起案上的龍型紙鎮。
  「既然您知道,那麼我就說了……」丘建深吸了口氣,沉著嗓道:「雖然我知道您計劃要利用她對您的情感,只是,不曉得您有無聽到最近弟兄們在背後說您與張星彩之事。」
  鍾會無話,眼睫眨也不眨,繼續把玩掌中的紙鎮。
  
  「自從那日司馬昭將她歸還後,您……張星彩與您愈走愈近,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您與她的關係是……」
  丘建似乎是不曉得該用甚麼字詞來形容他們現在的關係,而稍做一頓,其實就連鍾會自己也不清楚。認真回想起星彩那日說的話,她的意思並不一定是對他有情,只是那樣的氣氛使然,難免會有這種意思的錯覺。
  然而往後他們往來的確更加頻繁且密切,雖然沒有過多男女間的親密舉動,但多少仍然有……無論是他主動,或者是她。
  這樣的關係……究竟能稱作甚麼?
  丘建續話的嗓音,喚回他的神智。
  
  「……有幾個弟兄們私底下對張星彩很反感,說她是媚惑他們主人的妖女,是顆『妖星』。」
  聽到妖星這個詞,鍾會隱隱寒笑一聲。不愧是他認可的部下,果然連想法都可以與他相近。只是這其中的意思,到底有所不同。
  似未察覺到他在笑,丘建續道:「我認為他們會這樣想,是因為當初張星彩被擄,您並未去魏營要人,表示她在您心中可有可無。而自從她被歸還回營,她就時常待在您身側。弟兄們便說估計是她從王元姬那學了甚麼魅術,或她本身就有那些媚惑妖術,否則為何憑她那樣的姿色,為何能成為蜀后?又能得到您的關愛?」
  鍾會緩眨了一下睫,掌中把玩紙鎮的動作頓緩。「真沒想到,我的部下們還真有想像力。」
  
  「您是否……」丘建瞄了他一眼,將音量拉低。「是否……該收斂些?」
  鍾會挪開放在紙鎮上的視線,轉而瞥往一旁堆疊整齊的兵簡,兵簡的最下方,壓著張摺疊過的宣紙。
  「就連我,有時覺得您與張星彩的模樣,真的就像是對……」
  「你也知道,我不過逢場作戲。」他將視線轉回,直截落在丘建那張與年齡不符的清稚臉容。
  丘建難得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凜聲:「只是您是否……入戲太深?」
  「丘建。」「是!」
  「你是少數知道我這步棋路的人。」他垂下眼睫,眉宇微擰。「你若不信我,隨便你。」
  「鍾、鐘大人!」聽到他說出這樣簡潔的重話,丘建頓時慌了手腳。「我不是那個意思!當初也是我建議你這步棋路,只是我看著您,總覺得您似乎相當徬徨……」
  鍾會沒有回應,腦海中唯一聽進去的,是他說的那兩字,徬徨。
  徬徨……是麼?
  「您不一定要壓抑您自己的情感,還是有別的方法能夠對付姜維,也是有別的方法能獲取天下。」
  「……呵。」他鄙笑,半睜起的眸閃動著森冷幽光。「其他的方法……」
  
  「鍾大人,您……」
  「鍾大人,張星彩求見!」
  
  外頭守帳之人的宏亮嗓音打斷丘建後話,那刻意為之的音量,讓鍾會有些不悅地皺起眉頭。
  「你回帳罷。那張紙替我處理掉。」鍾會擺了擺手,順道收回釘在帳首的飛劍。宣紙失去飛劍桎梏,在那一剎那間被劍風帶起了翻騰,最終卻仍沉默下墜,靜靜橫躺在該處。
  「還有,出帳時順道替我帶話,要外頭那兩個以後遇到是她要進來,皆不用通報。」
  丘建聞言,想再說些甚麼,最後卻是將那些話化作唇邊一聲微嘆,拱手應了後要出軍帳。
  離去前,丘建望了眼地上那張破碎的宣紙,猶豫片刻,將之拾起後攜出。
  
  帳簾又揭,映入他眼簾的,是穿著一襲黑衫的星彩。
  他的衣袍她穿起來意外合身,就是寬鬆了一些。她自己不改,他也不幫她改,就讓她穿著這樣到處走。
  之前聽星彩問他為何要改穿他的衣服,鍾會回她「我看得比較順眼」,她就真的捨棄了她穿慣的翠青綠袍,改穿他給她的那幾件黑裳。
  只是看她這樣穿著,倒是有種在替誰守喪的悽然。
  ……她是在對姜維的情感守喪麼?
  
  星彩走到他身前,望著他似笑非笑的顏。「打擾到你了麼?」
  「不差這一次,不是麼?」
  他動手收拾案上物品,星彩隨意而坐,瞧了一眼案桌,有些訝異道:「你會寫書法?」
  「妳聽過鍾繇麼?」
  星彩「唔」了一聲,輕輕頷首。「你是他的兒子?」
  「小兒子。」他淡淡答道,仍繼續收拾東西。
  
  「他在我小的時候便已離世,我對他沒甚麼印象,唯一有印象的,大概就只剩書法。」
  「這樣麼……」星彩低喃了一聲,「我很抱歉。」
  「沒甚麼好抱歉的,都是已死之人,沒必要讓自己被束縛。」他將東西收拾完畢,思考了一下,轉身到一旁放置墨寶的木箱裏翻出一個書卷。
  鍾會將之遞上,星彩接過,看到書卷上寫著「四本論」,她在他眼神的示意下,鬆開繫在上方的朱色流蘇,攤開一觀。
  卷上落著一行行行草,字跡逸致飄然,有若凌雲。星彩抬起臉,驚道:「這是你寫的麼?」
  「嗯。」鍾會瞧見她臉上的表情,自負地頷首,哼笑一聲。
  星彩垂首閱了一段,再度抬起臉來,表情卻是困惑:「……內容,也是你寫的?」
  「妳是在說廢話麼?」
  「不,只是……」星彩小心翼翼地瞅著端在手中的書卷,「沒想到你會有這樣的想法。」說完,不曉得為何她竟是微微淺笑。
  「妳沒想到的事情可多著。」鍾會哂聲,伸手過去將書卷拿回,俐落地收妥。
  
  「妳覺得如何?」
  星彩愣了一會,才會意出他的問句之意。「……你的字很好看。」
  「就這樣?」鍾會挑起眉宇,顯然不滿她的回答。
  「我不曉得該怎麼形容,只知道……那很好看……大概,就是有你的風格罷?」星彩說這句話時,眼神有些飄忽,臉顏則不曉得是否因燭光的關係,而顯得更為紅潤。
  「……算了,要妳說出甚麼精闢的評論,實在困難。」鍾會將她的表情收在心底,唇角挑起得意的笑。「至少妳還知道我的字好看。」
  星彩輕輕一笑。「那,要一起去看星星了麼?今天天氣還不錯。」
  鍾會頷首,起身與她一同步出帳外。他見她接簾迎了夜風而微顫的肩頭,皺了一下眉頭返回帳內。
  
  當他出來時,手裏多了件繡有墨紋的靛青披風,並非是他上戰場時扣在肩上的那件,但款式相仿。
  鍾會將之遞給星彩,也不說話,走到她的前首,抬起臉望著夜空。
  果真如她所言,今日天氣極好,月色明亮,星亦粲然。
  回首時已見星彩將那件披風展開披上,正睜著眼瞅他,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鍾會面色更加窘迫,他閃避她的目光,昂起臉往前快步離去。
  
  星彩淡笑瞅望他的模樣,然忽爾像想起了甚麼,笑意瞬間凝滯。
  她捋著肩上披風,蔥指滑過柔滑的布料,感受著他所擁有的氣息。倏地她臉色一沉,連明亮的夜色也照不清她此刻的面容。
  當鍾會回頭來喚,她才收起臉上閃過的痛楚,換回原本那樣虛實不明的笑,匆匆趕至他身邊。
  
  *
  
  鍾軍一早便拔寨行走,莫約申時,先去前方探路的小兵回頭來報,說是洛陽城已經不遠。在酉時之際,眾人遙遙便見到一排土黃色城牆,在夕陽西落下鍍上一層燦爛霞色。
  見是熟悉的故鄉景致,行走的速度又快了一些。
  在日夜即將交替之際,鍾軍終於趕至城門口。勒穩韁繩的鍾會仰起臉,城門上掛有「廣陽門」三字朱色門匾映入眼簾。他笑了一聲,望向身側丘建。「終於回來了呢。」
  丘建顯然相當高興,臉上表情掩飾不住此時喜悅的心情。「是啊,鍾大人!折騰了這麼久,總算又回到這裏。」
  「呵。總算……是麼?」
  
  這一次回到這裏,是要開始推動他的計畫。下一次回到這裏,可能就是他抵達榮耀之路的盡頭處罷。
  鍾會復又望眼城門,見城牆上的衛兵揚手示意他們已可通過,他將笑隱在眸底,垂首時下意識地向身後回望。
  
  星彩與其他蜀將在隊伍的最後方,此時的她正與董厥講著話,相較於他以及他的部下對於歸鄉的欣喜,這些人看起來倒是沒甚麼特別的情感流露於表。
  像是察覺到他的視線,星彩忽爾將臉轉往他處,對上她的目光,鍾會顯然有些不自在,他匆匆避過眼神,趁著夜色尚淺,領著眾人進城。
  
  *
  
  鍾會回歸洛陽之事,雖不高調亦不低調,關注他動向的朝中朝外的人士接收到這樣的訊息,紛紛向魏王稟報,要求要鍾會定要自縛請罪,若不從,直截命人將他拿下關入地牢、或者更乾脆一點,將他斬首示眾。
  鍾會從丘建口中得知這些消息,僅是笑而不答。丘建說得口吻也不很擔心,因為他們知道這些官吏,只是這場戲中的丑角罷了。
  「司馬昭替你說話。」一夜,丘建來到鍾府,這樣對他說。「鍾大人,您應該也知道司馬昭他……」
  「他和我,本是同路人啊。」鍾會笑聲,下頷抵在交疊的雙手之上,燭火將他的眸底映出一道深沉的黑影。「正因為如此,我的眼裏更容不下他。」
  見丘建臉上也浮出一抹詭譎的笑,鍾會哂聲:「到時候就知道是誰勝誰敗了。呵,可不是麼?」
  
  鍾會在府上待了幾日,之後選了一個日子,帶著幾名親信到南郊營地找隸屬於他的兵隊。
  他之前帶到姜維營中的皆是他的親信、或是跟隨他已久的部下,留在洛陽城的大半都是他不甚熟悉、不夠信任,或是從他人接收的軍旅。
  像是鄧艾父子的兵隊,便是由他所接收。
  
  眾士兵一見是他,臉上表情多半忐忑。鍾會早也料想到這樣的情況,便收起平時倨傲的態度,誠懇向他們說明,他已向魏帝請罪,魏帝願意寬恕他的過錯。而之後他派給自己一項任務,那就是要他帶兵去攻打成都。
  說完,他拿出聖旨,將裡頭的內容朗聲一遍。
  那樣的聖旨當然是由他所造假,他善於臨摹他人字跡,聖旨他是看過的,要假擬聖旨來欺騙眼前這些只懂武力的莽夫,對他來說容易至極。
  這些士兵很快就相信了,於是領兵到成都的日子很快定下。
  鍾會坐在榻上,思及這般快速且順利的進展,染著月色的薄唇,勾起如窗外鉤月般的冷色弧度。
  
  
  
  
  
  待續_

  這回的主題很明顯的是書法XDDDD阿會才氣了啊!!(會:本來就是!)
  為了寫這回的主題讓我查了不少東西(艸)雖然感覺好像也沒用到什麼東西(爆)

  嗯不管怎麼樣呢,開頭阿會寫書法、用飛劍捅紙(?)那段我覺得很帥氣(一定是飛劍的關係!!)
  中段和星彩的放閃也很可愛/////雖然(ry

  我說阿會讓星彩穿著自己的衣服根本就是ㄅㄊ的嗜好吧哇哈哈哈哈(被揍)

  最後是神速的回到洛陽的一些敘述!連我自己都意外這一回會有這樣的發展XDDDD
  我想可能我也希望快點將它完結吧,只是好像還有一段路要走就是

  下回預告,大概也還是鍾星放閃啊XDDDD然後文中似乎沒提這裡提一下,回到洛陽的星彩是住在鍾府喔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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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俟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