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日　双　一

　　清晨霧雨茫茫，自寨營口處遙望，往北路的盡頭是一片矇矓。
　　鍾會與其部將等五十餘人集結在寨口，準備出發回洛陽調兵。
　　綿雨靜靜地落在鍾會握著韁繩的手背上，他站在棕馬旁，正在聽部下講一些瑣事，恍然間他察覺到手背上滲了一絲絲的涼，轉眼去望，卻不去撫開。
　　
　　……即便是撫開了，只要這雨未停，終究還是會落上來的罷。他這樣想，染上煙雨的瞳眸也不自覺放望到站在不遠處、正在與董厥說話的女子身上。
　　他望著她有些出神，直到他的部下見他沒有在注意，焦急喚了他幾聲後，這才讓他收起目光。
　　
　　整備妥當後，鍾會最後命了小兵將「鍾」字旗幟收妥，正要發令準備離開前往洛陽，卻見寨內走出幾人身影，為首的是僅披一件素白薄衣的姜維。
　　鍾會原以為在離開前，都可以不用再見到他。為此他刻意選在比他告知姜維還早一個時辰的時間，準備低調離開軍寨，未想還是見上一面。
　　鍾會見姜維走至最前頭，垂頭瞅往昂首來望的他，沾著雨水的唇角溢出有些冰涼的笑。
　　「我本不想驚動你的，但看樣子還是未成。」
　　姜維靜靜地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直到他掩起嘴輕輕咳了幾聲，在身旁的沈安趕忙前來攙扶，他搖首說不必，抬起臉來重新看向他，這才打破這短暫的沉默。
　　只是他說出口的這句，雖在鍾會預料之中，但他沒有想到他竟然特意到他跟前，只為了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凡事小心。」
　　鍾會瞅著他那一雙眼，是那樣的沉靜，沉靜得有些可怕。
　　
　　「……我知道。」鍾會避開他的目光，語氣透漏些許不耐。「你的身子要緊，快回帳罷。」
　　姜維輕輕頷首。這時有幾點零雨落上他顏面，他伸手撫開，不曉得為何，姜維忽爾帶起一抹輕淺的微笑。然而那笑隨即消逝，轉而成了一聲難以聽清的微嘆。
　　他再度仰起了臉，輕雨打在他的眼尾上，像是從他眼眶泛出的淚。姜維那雙玄黑的瞳眸深深凝入鍾會的眼，略為泛白的唇緩地張啟，「……請您……定要保全蜀后。」
　　他說完，揖了一個身。
　　
　　鍾會冷冷瞟了他一眼。「姜維，你現在是在用甚麼樣的身分，要我保全甚麼樣的人？」
　　「蜀大將軍請您保全蜀后。」他未曾抬起臉來望，頓了些會，又道：「姜伯約……則不能……奢望您能保全張星彩。」
　　鍾會聽罷，哂聲而不答。他抬臉望看慘澹灰天，徐徐道：「她不殺我就萬幸了。」
　　「她不會。」姜維答的沒有半分猶豫，鍾會斜覷了他一眼，想著眼前這人與後方那人，心中頓時升起一股煩悶。
　　「到時候就知道了，不是麼？」鍾會道。「趁著雨勢未大，我們該出發了。」
　　「嗯。之後，成都再見。」姜維這回真正把話說盡，他在沈安與張翼的攙扶下往回走向營寨，在經過壓隊的星彩身旁時，鍾會注意到這兩人雖是無話，但眼神卻有那看來不經意、卻是刻意為之的望向對方。
　　鍾會原以為姜維會為了避嫌而不會停下來與她說話，未料他忽爾停下腳步，折返至星彩身邊。
　　距離有些遠，鍾會沒能聽清楚那兩人說了甚麼，而看他們臉上的表情，也看不出甚麼端倪。
　　他們的對話十分短暫，應是尋常的君臣之話，況且還有他人在側，再怎麼樣也不會說得太過露骨。
　　鍾會見星彩向他傾了一個禮，姜維便與大夫及副將一同轉身返回大寨。
　　
　　＊
　　
　　鍾會等人開始朝歸鄉之路前進，一路冷綿細雨未止，卻也不曾轉成大雨。
　　鍾會一路上想著事情，倒沒有再去在意雨水打溼了他的褐髮。
　　他想著他的野心，想著他的計畫，想著他那幾顆「棋子」……
　　然而他再怎麼想，思緒總會繞在某個定點上打轉……
　　
　　那便是張星彩。
　　
　　表面上她似乎對自己有情，甚至還能將那些話說出口。只是她的奉承太過刻意，轉變太大，雖然說女人心思善變又難以捉摸，但他還是不相信她對他的情感會多過姜維。
　　她能那樣自然的與姜維親近，與他，卻是若即若離。
　　鍾會望眼前方煙雨迷濛的小徑，心微微一緊。
　　若他能將星彩得到手，便可以利用她來牽制姜維。讓她成為他的人，也不一定非得要有甚麼感情基礎……
　　雖然和當初預想的有些不同，但就結果而言沒甚麼不同。
　　那兩人一定得死，最好還是能死在他手裏。
　　他與她的這場戲，就是賭他或她，誰先動了真情罷。
　　至此鍾會輕輕笑了一聲，其實事情很簡單，為何他卻要把它想得如此複雜，然後折磨自己……
　　
　　「鍾大人？」
　　他聽到身側與自己並轡的丘建在喚，扭頭過來望。「嗯？」
　　「您總算聽到我的聲音了。」
　　「……是麼？」挑起眉的鍾會輕輕用兩字帶過。
　　「……您在想甚麼？」丘建穩著嗓音，說道：「是在想著計劃……還是……？」
　　「呵，都有罷。」見丘建又露出一張甚是為難的臉，鍾會知道他意有所指，又想起了甚麼後，淺笑再道：「說到這個，恐怕是要如你所願了呢。」
　　「這……我不曉得您這話的意思是……」
　　「我會將她得到手。」
　　鍾會微側著臉，以欣賞的眼神盯看丘建臉上的表情，隨即陰騭地笑了起來。
　　
　　＊
　　
　　入夜之後，他們在一座小山下的空地傍水處紮營，此時雨已停歇，然而天上灰雲未散，厚厚一層堆壓潛伏。
　　鍾會與丘建在營中隨走，談論一些瑣事。直到走經星彩帳處，見星彩一人坐在帳口仰臉望天，丘建識相地拱手告退，鍾會也沒說甚麼，只是眉宇間卻是微蹙。
　　鍾會本來沒有打算這麼快就和她單獨說話，其中的緣由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然而當他瞅見星彩望天的側面身影，仍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
　　
　　彷彿是聽到他的腳步聲才回神，她瞅凝著擋住她天空的他，原先有些迷茫的玄眸轉而多了點光彩。
　　鍾會盯著她的眼，見她不迴也不避，也沒有打算開口。他有些困窘地轉開視線，卻像是習慣似地在她身旁坐下。
　　「妳剛剛那是甚麼表情？」他將手放在躬起的膝間上，望著前方一個個深色的軍帳，語氣隨意。
　　「我只是感到意外。」
　　「我難道看不出來麼？」他道。「妳意外，我更意外，妳竟不打算趕我走。」
　　「呵……」眼角餘光望見星彩半垂著眼，嘴角噙有一絲笑意。她就只是笑了這一聲，並無回應他任何話。
　　兩人之間又開始尋常的短暫沉默，只是這回的沉默讓鍾會感到有些不自在。這期間有不少人從他們倆面前走過，有他的部下、也有幾個隨星彩來的蜀將。鍾會不會看不出他們的眼神中帶有甚麼含意，他也不惱，反正這群人不會懂他，也不必他們來懂。
　　身旁的星彩顯然也沒有在在意那些眼光，想來是早已習慣被那種眼神盯著看了罷。畢竟之前以她的身分出現在姜寨內，早已惹人非議。
　　「妳剛剛在看甚麼？」鍾會問，仍未望向側旁的她。
　　「在看星星。」
　　聽完，鍾會哂聲。「這種天氣，哪裡來的星星？」說罷，還刻意地抬頭望了一下烏雲密佈的黑天。
　　「……我在看我想像中的星空。」她的嗓音，比平常聽來的要更加淡然了些，然而他卻覺得這句話中，有比以往更多的情緒在裏頭。
　　鍾會本欲調侃，聽她口氣有著過多複雜的情緒，竟是沒有應答。
　　他終於轉過頭，目光望向正在看他的星彩。
　　兩人目光輕輕觸上，隨後又輕輕地分開。
　　
　　又是一陣沉默……不過比起方才，此刻的氣氛是和緩了一些。他們一同望著無星的天，各自想著心事。
　　「感覺……似乎很久沒有這樣了。」星彩微啟唇口，輕輕滑出這句話。鍾會聞言，再度側首來看。
　　星彩仍是仰望著天，輕顫的眼睫徐緩眨動。「……那些人，幾乎都已經不在了。」
　　「……哼，是麼。」想也知道她會想起的是誰，不外乎是在蜀國的人罷。他知道她的國家意識十分強烈，許是自幼就有那樣的父親，還有一個勇武的師父，但現在她這樣的想法令他有些不悅。
　　國家真的有那樣重要麼？她不曾想過，她正是因為「那樣的國家」，才會淪落至此。
　　你待國家如何，國家不一定就會待你如何。鍾會自己便是如此，想起鄧艾、想起司馬昭……他不禁又恨了起來。
　　「……你這樣的年紀，可能不曾想過這種事罷。」似乎是看見他臉上有著憎恨的情緒，怕是會刺激到他，星彩說話說得較緩，不曉得是否是他的錯覺，也似乎說得比較溫柔。
　　鍾會瞇起眼，哂了一聲：「張星彩，妳才長我幾歲？不過就是妳順從天命選擇了這樣的路，然後自己一個人活到現在。」他刻意強調「一個人」這三字，再望星彩的表情，雖然表面平靜無波，但她的眼睛卻不會騙人。
　　察覺到他的目光，星彩緩地垂落長睫，不多做反駁，而是默認。
　　「……至少姜維還在，不是麼？」鍾會撥開被夜風吹得微亂的髮，沉聲笑道：「撇開妳跟他到底是甚麼關係，至少妳曾是他的下屬罷？」
　　「……我知道你看到了甚麼。」星彩並非是個遲鈍之人，一聽他又開始提起姜維，她索性直接將話題帶到上頭。
　　鍾會不置可否，眼神示意她繼續說。
　　星彩也不避他的目光，坦然續道：「也就是因為如此，你那天才會說那樣的話。」
　　「既然如此……」
　　「他是姜大人，是蜀的臣子，而我，張星彩，是蜀的皇后。」星彩說著，語氣帶有著些許沉重。「但那些，都已成過往……連帶的，我與他，也都是過往。」
　　鍾會不是第一次聽她這樣說，只是之前聽她說他都覺得她在敷衍，即使是現在他還是認為她在敷衍，然而他卻又有那麼一點想相信她。
　　不過相信她的話，對他而言，又有甚麼好處？哪怕是他尚未用情利用到她，他自己卻先被他們兩人所利用。
　　他腦子轉著是這樣的心思，臉上卻表現出釋然的神情，仿似是要相信她所說的話。
　　「那……現在呢？」鍾會望著她的眼，讓他知道他現在這句話，問的並非姜維，而是他自己。
　　「我不知道。」星彩回得很肯定，沒有絲毫遲疑。「我不知道我對你的感覺是甚麼。」
　　對於她如此坦言自己的感覺，鍾會是真的感到有點詫異。「妳……之前不是能避就避？要不就是顧左右而言他，怎麼如今，妳卻肯這樣明說了？」
　　「你不是要我明說麼？」星彩面露困惑和不解，這樣的表情，讓鍾會看得有點怔忡。
　　他有些倉皇地避開她那張臉，故作鎮定道：「……那接下來我是該說，請妳快點知道。或是，請妳永遠都不要知道？」
　　「取決於你的想法。」星彩緩地眨了下眼，說話帶有一絲笑意。
　　「妳就只會拿這句話敷衍我麼？」鍾會哼聲，回過頭來傲然揚起唇角：「不過也是，在我這種優秀的策士面前，妳要是多說了甚麼，反倒像在班門弄斧。」
　　「鍾會。」星彩淺笑地喚出他的名，他還來不及平復那種使他心悸的惱人心緒，卻聽到她再說了一句：「你笑起來比較好看。」
　　鍾會感到臉上有點熱辣，還來不及掩飾，星彩卻又開口：「當然，是沒有其他心思的那種笑。」
　　他皺起眉，他可不覺得方才自己有笑的那麼沒有心思。「張星彩，妳是甚麼意思？」
　　「不是說自己是優秀的策士？話中之意，請你自行體會。」
　　「……哼。」他因無法辯駁而轉開臉，卻沒有隨之而來的惱然情緒，反倒多了一點笑意在他揚起的唇角。
　　星彩望著他的側顏，瞬間有那麼點怔然，連帶在嘴邊的笑，也有點苦澀般地凝滯。只是鍾會別過臉，因而未見她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
　　兩人三度無話，氣氛卻少了那些冰冷與隔閡。
　　「……若是妳以後還想看，我可以抽時間來陪妳。」過了很久，仰臉看著天的鍾會開口說著，輕聲的宛若情人間才聽得到的細語。
　　星彩聞言，側臉來看。他似有察覺到她的目光，卻無回過來望。
　　「……無論那夜，有沒有星。」他說，那樣過於溫柔的語氣，是他沒有料想也未能克制的。即使如此，他卻沒有感受到心中有任何排斥，反倒覺得舒坦許多。
　　他轉過頭來望她，發現她亦在望他。
　　有的時候，他會覺得他和她真的很有默契……總是能這樣，對上彼此的目光。
　　「妳現在那又是甚麼表情？」他挑眉，眼底有著慍惱，臉上則是不悅。
　　星彩沒有回答，僅回他一抹讓他再度心悸的微笑。
　　她回過頭來再次望向沒有星的黑夜。星彩先是輕輕垂下睫，闔起雙眼，像是在思忖著甚麼。接著她緩地睜開眼，將夜色映入重新眼簾。
　　「但願真能如此……」她輕聲，語氣有著寂寞。
　　鍾會望了她一眼，再同她望向天。
　　他的手，併著她的手。指端相觸，卻無握上彼此，只能感受到那一點點微熱的溫度。
　　
　　那日，他陪了她一整夜。
　　陪著她，望看這無星的星夜。
　　
　　
　　
　　
　　
　　待續_

　　不曉得為何又可以放閃光的第十二回...其實阿會你就承認吧!承認你就是這場遊戲的輸家啦哈哈哈(被揍

　　然後這次整個有帶出姐弟戀的感覺啊(爆笑)好像還提到了一下某個有點關鍵的人物(?)咳，反正我後記說的話大都不準，看看就好看看就好w

　　前面的姜將軍說的話莫名的很哀傷，嗚喔看了我心疼的要命，之後就暫時沒有他的戲份...好可惜啊!我還想再多虐他一點的說(欸)

　　下回其實我還沒有底...感覺洛陽行就是拼命放著微妙的閃光(?)好像是在彼此利用、卻又真心相待的兩人...嗯，是說，鍾星甚麼時候可以滾床啊(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