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濛濛,縷霧低伏。
鍾會未打傘而行至姜維主寨,雨在他的髮膚與衣物上棉棉密密地鋪了一層,隱隱滲入幾許涼意。
帥帳旁的火把隨著風雨搖曳,卻未因此而熄滅,反燃得更加旺盛。
晃盪的火光映著那人身影,那人手執著他的傘,佇立在帳口的另一側,像是在守護著甚麼,又像是在等待著甚麼。
鍾會走近帳口,眼並沒有對上她的,眼角餘光則是瞥見她似乎想開口說些甚麼的困惑容顏。
今日守帳的似乎僅她一人,鍾會沒打算與她說話,手挑開帳廉而入。
傘下無人。他的傘空懸在她伸出的手中,烏色的髮與蒼冷的顏因傘的移開而染上幾些雨水。
修長的眼睫微微一顫,夜火映不出星彩睫掩底下的眸光。
鍾會進入帳內時,姜維正坐在裏頭,一手拄著臉,一手則握兵簡正在閱讀。抬眼見是鍾會,便收拾了一下請他坐下。
姜維和以往並沒有甚麼不同,俊秀的臉上仍舊有著深積許久的疲憊病白。但鍾會想起那日山坡上的與星彩親暱的那個他,他的臉便在他的目光內逐漸扭曲。
「你找我有事?」鍾會接過他遞來的新茶,未飲而問。
姜維頷首。「明日您便要回洛陽,隨後我也會拔寨回成都。之後請您帶兵來成都,以便整軍將來伐魏。」
「嗯。」
這件事在早些日子便已談好,又見姜維陷入沉默,好像已無話可說,因此鍾會實在不曉得他到底在這個時點找他來做甚麼。
突爾他思及站在外頭的星彩,莫非是與她有關……
果不其然,姜維半掩著深色的瞳,飲了口杯中熱茶後,眼凝向他的臉。
「星彩會與你一同去洛陽。」
他說這話時,並沒有太多起伏的音調,讓他瞬間有種錯覺,有種坐在他面前與他談說話的不是姜維,而是星彩。
也就因為這句話他說的太過平靜,讓他剎時有種尚未會意過來的怔然。鍾會瞅著他良久,面色不改,只淡淡問了一句:「理由?」
姜維沒有避開他的目光,而是近乎逼視地與他相望。最後,姜維挑起了唇角,略顯疲乏地笑嘆一聲:「若我說,沒有理由,您會接受麼?」
「我接受。」
似乎對鍾會如此快速的回應感到些許意外,姜維臉上閃過一抹驚愕,卻很快平靜下來。
姜維淡笑瞅著他,那樣的笑隱含著甚麼,鍾會多少也猜了七、八分。
大概是要將星彩安排在他身邊,以便監視他,避免他回洛陽動甚麼手腳罷……
轉念又想,姜維先前又曾向他表示過要將星彩與他,知道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後,哪怕是想利用他的情感,來作為牽制他的手段。
其實他與姜維的想法頗有共識,他們結盟,卻也處處防範著對方,還同樣想用「情」來牽制對方。
就不曉得到時候,是誰能成功利用對方。
鍾會同樣與他含笑對視,不讓姜維眸中映出自己除了自信泰然以外的神色。
「如此甚好。」這四字,姜維說起來像在自嘲,鍾會聽起來則是刺耳。
兩人之後無話,當鍾會思忖準備要起身離去,先是聽到物體碰撞聲響,但見姜維不曉得怎麼的翻倒置在小案上的茶具,茶水濺了滿地,同樣也濺上他的手。他來不及查看被茶水潑濺到的手背,便是伸手掩口,咳了好幾聲劇烈的響咳。
鍾會向前攙扶,手觸上姜維手背而確認那茶水是溫的並無大概,轉而取水扶持著他讓他飲下。
姜維就著他的手飲了幾口,咳聲這才止歇,身子卻是有些無力地依靠在鍾會臂膀上。
鍾會略挑起了眉,隨後垂下眼睫,眸底閃過些許惡意的冷光。「姜維,你的身子會有今日,說到底,究竟是因軍務、戰事,或者,是因為女人呢……」
姜維臉色明顯一變,一張臉至此,慘白如一縷迷茫於人世間的幽魂。他抿著同樣透白的唇,並無開口說話。
鍾會也毋須從他口中得到任何解釋,因為他早就明瞭那最赤裸的真實。
「呵,人因慾望而生。於你,於我,皆然。」鍾會按著他的肩後站起身,眸眼垂著蹙著眉宇、掐壓著胸口、又開始發喘輕咳的姜維。
「我去找大夫過來罷。」鍾會輕聲說著,語氣像是在笑。
「身子養好。來日方長。」
*
鍾會走出帳外,冷雨夜色的深暗立刻如猛獸般朝他吞噬而來。
他本能打了一個顫,目光下意識望向帳口側方,已不見守帳之人的身影。
他靜靜瞅著方才她佇立的地方,心中多少感到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又惱自己這種莫名的期待,打壞了剛剛他報復姜維的快意。
他冷著一張臉,只管走去找沈安的軍帳。
他在沈安的帳前發現了執傘的星彩,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令他感到困惑的人。
那人同樣打著傘,與星彩說著話,這樣的距離他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
那人是丘建。
鍾會毫不遲疑地走上前,兩人一見是他,丘建立刻僵了臉色,閉嘴不再說話。星彩則是靜靜地望著他,玄黑色的眸子靜止無波。
「鍾大人……」丘建低聲而喚,語氣似有些顫抖。鍾會沒有理會他,卻也不想再與星彩對望。他錯身走過兩人身側,準備揭帳入內。
「不用了,沈大人方才已離開至姜大人軍帳。」是星彩的嗓音。
鍾會回首,輕輕瞅看她一眼。「是麼?」他放下已舉起一半的手,再度無語走過兩人身側。
丘建見狀,欲跟隨鍾會身後一同離去,星彩卻伸出手擋下他。
丘建望著她,緩地眨動一雙有些黯然的瞳眸。他簡短說了一句話後,轉身離去。
*
身後傳來的是她的腳步聲,那樣的輕,輕得宛若一陣風,一陣任何人也攔不下來的風。
當鍾會察覺不再有雨落在自己身上,他抬起臉,望見頂頭上的天,已由雨幕換作油布傘骨。
「你的傘。」
星彩站在他身後,再度為他打了傘。他的眸靜靜定在身後的她,她仍舊著著一斯不苟的衣裝,上頭因未有傘的遮蔽而覆上透明色的雨水。
心有那麼一瞬間的緊,然而見著她的臉,又讓他想起她與姜維……
鍾會有些彆扭地挪開視線,回過身時冷聲道:「不必了。」
他說罷就要走,這時,在一片靜寂的細細雨聲中,他聽到在他後方的她,朝他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鍾會的手稍微收緊,卻沒有停下腳步,直到她出現在他眼前,凝著他,喚著他的名字,鍾會。
「妳要做甚麼。」鍾會望著她的眼,望著她如此刻夜雨般深邃且朦朧的眼,低聲問道。
星彩顯然追得有些急,唇邊溢出微微的喘吟聲。
無光的黯灰夜色,她的臉色白皙的宛若鬼魅,加上那方過於艷色的朱唇,像是在媚惑他般,誘他進入她所布下的陷阱。
星彩沒有回答他的話,將傘重新遞上。
鍾會不明白她的執意,但若是不收回,哪怕她是要追到他收回傘為止。他沉默接過傘,接過時不經意觸碰了她的手。
她的手,還是那樣的冰冷,冰冷的想讓他握在掌中。
這樣的想法讓鍾會露出了厭惡的表情,他也不掩飾,將這樣的情緒曝露在她的面前。
果然她的表情有些微變,甚至還有些懼怕地將身子往後傾。鍾會沒有理會她,手直著傘,垂首走過她的身側。
「……你為何同意讓我隨行?」她的聲音,再度從他背後傳來。他微側著首,一眸瞅著佇立在黑夜雨中的她。
「這個,妳應該是要問姜維罷。」
「……在這個寨中,你與他的地位相同,你……可以反駁他。」
「在他心中,妳的意見,他怎麼不會接受?」他反唇相稽,笑了一聲。「聽妳的意思,是不想要隨行了?怕是姜維還沒和妳說罷。妳要想留下陪妳的姜將軍,我不會阻攔妳。反正與我無關。」說完,鍾會收回目光,轉身要走。
「鍾會!」
她的嗓音像是把刃劃在他心頭,憑甚麼,她究竟憑了甚麼能這樣喚他的名?
他又看到她站在他面前,雨水溽濕了她的臉容,卻模糊不了她沉著之外的焦急神色。
「我並非不想隨行。我只是……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是麼?」鍾會沒有抬臉看他,而是望著地上他與她足靴間的微妙距離。「……不能理解,那就不要理解。」
他輕輕撥開額髮,再道:「我知道妳有非隨行不可的理由,無關妳自己的想法。」鍾會不把話說白,他相信她聽得懂他話中之意。「因此我無法理解妳攔住我,問我這些話的目的究竟為何。」
他嗤了一聲:「妳是想要向我證明甚麼?還是想從我身上得到甚麼?」
似被他的話堵的語塞,站在他前方的她不再說話。
鍾會緩緩閉起了雙眼,良久,覆又緩緩睜開。「……妳和他,有私情罷。」
他見著前手那雙足靴輕輕一顫,原本凝在唇邊的笑意,不曉得為何有些酸澀。
「……都已成過去。」
鍾會聞言,嗤之以鼻。「是麼?」這是他今夜,第二次說了這兩個字。
「妳以為我會信?」鍾會向前一步,傘沿的雨水在他眼前墜落,劃開有她那張冷靜臉容的虛空。「妳表面上故作對他冷淡、甚至是厭惡。但妳的舉止,都在出賣妳。」
星彩緩緩垂下眼,說話似含有嘆息:「……一切都取決於你的想法。」
「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一切,那就是我的想法!」他又走近她一步,她微微澀顫的身影,已入他的傘下。
近距離下,他們看著對方,亦無看著對方。傘下的氛圍,除了雨水的清冷潮濕,還多了那麼點異常的溫熱。
「……你還記得你曾經說過的話麼?」沉默良久的星彩再度啟唇,說的,卻是這句她曾經說過的話。
鍾會沒有回應,僅是專注凝視著她說話時的深幽眼瞳。
「你曾說,不想對我動情。」星彩沒有避開他的注視,而是更深刻的回望。沾染雨珠的唇,緩地溢出一聲低語:「但你的言行,卻在出賣你。」
鍾會聽著她說,意外沒有感到惱怒。她被他捧起的臉容沒有過多驚愕的表情,就像早已預料到他會有這般舉動。
只是掌心下不斷傳來她腮畔的溫熱,與那雙看似淡漠的眸,卻帶有情感地凝望,使鍾會順著她方才那句話,再次出賣他自己。
鍾會一手緊握油傘,另手捧穩了她的臉,任憑她微濕的髮垂落在他的手背與指尖,而後垂首,深深吻住她的唇。
他的舌尖輕輕舔舐著她的唇,唇上多了點雨水氣息,嚐起來有些苦澀。他試圖深入她的檀口,探尋著她防線最弱之處。
未想星彩卻將她的手交疊在他捧頰的掌上,她沉吟一聲,微敞起唇瓣,探出的絳舌輕輕掃過他的唇舌,像是在邀請他進入。
然而她這樣過於主動,反倒讓他臨時起了退縮之意。鍾會鬆開她的唇,卻沒有拉開兩人的距離。
近距離下,兩人染上水氛的唇間或吐出喘吟,他沒有去望她的眼,而是望著兩人身下一旁因雨而起漣漪的水漥,而他也知道現在的她同他一般。
直到兩人氣息逐轉平穩,鍾會主動將星彩推離他的傘下。
他側過臉,不去望她的眼,笑了一聲:「……呵,是這樣麼?妳真的覺得是這樣麼?張星彩。」
「……」星彩不置可否,已用眼神說明一切。
鍾會這時才真的感到有些惱,若不是因為眼前的她,他怎麼可能會出賣自己。而要命的是,他現在是真正明白到,他是真的會因她而出賣自己。
鍾會不願再多待一刻,轉身離去。
「我和他已是過去……。」
星彩的嗓音和著夜雨冷風向他襲來,襲向他因她而躁動不安的心。
「我之所以會……。」
「若要選擇……或許……。」
「我知道我給不起你想要的……。」
「鍾會……。」
他以為星彩不會解釋,因為她根本沒有必要解釋。如今她對這自己斷斷續續說著這些話,那些不屬於她會有的口吻與語句,又頻繁道出自己的名字……
而她對姜維的情意明白如此,為何又要來糾纏他?
鍾會無法理解,也「不能」去理解。
唯一能允許自己思考她意圖的,唯有「利用」二字。
此時雨大了起來,在油紙傘面上打出令他厭煩的嘈雜聲響。雨聲雖大,卻怎麼樣也掩蓋不了她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自私的女人!」
鍾會停下腳步,轉過身,在星彩還來不及反應之際抓住她的手,順著力道將她緊緊摟入懷中。
油紙傘無聲墜落,墜上被暴雨凌遲的脆弱水漥。泥濘濺起,污穢了兩人的靴與袍。
星彩瑟縮在他的懷裏,許是因淋了雨而有些發顫。鍾會閉緊雙眼,將發顫的她摟得更緊。
即使如此……她的身子仍是冰冷非常,能讓她溫暖的,並不是他。
鍾會在內心笑著。這……同樣也是偽裝的罷……呵……她也只是想利用自己已矣。
可別忘了,她可是蜀后、張星彩呢。
思及此,他像是要將纖瘦的她給擰碎般,抱得更緊……更緊……
妳若想成為我的棋子,那我便成全妳。
大雨滂沱,刷糊了在雨中相擁的二人身影,再也辨得不清。
待續_
先來祝賀一下開始進入十字開頭的回數&字數五萬字啦哈哈哈(艸)
不忍說這回的阿會講話好酸啊酸溜溜酸溜溜XDDDD
姜維感覺有種邪氣在散發了喔耶(不)
然後後面阿會跟星彩到底在攻防什麼我都看不懂了啦(爆)
下回,開始了鍾星的回歸洛陽行!會擦出什麼火花呢呵呵...呵呵..呵呵...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