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
  
  歷經一整天的議事,鍾會感到相當疲乏,無論是身體上或是精神上。
  不管他身處何處、屬於哪個勢力,能令他認同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都還是那些迂腐的文臣,要不就是只會動手動腳的莽夫。
  他揭開帳簾走出帳外,迎著入夜微寒的冷風。
  思及今日與姜維及其部屬議事未果,鍾會臉上煩躁表情更甚。雖然他早就知道他們之間定有意見不合之處,但姜維那些部下仍舊對自己充滿敵意,甚至懷疑他居心不良,在議事的過程中對他百般刁難,刻意限制他的權力。
  若非姜維嚴正指責其部署,並且以提供兵力、軍糧、軍情、地形圖、劫后等事強調他的忠誠,以及考量他將來的計畫與目的,憑他這樣的性子,這營寨,他是連一刻也待不下。
  也罷。最相信他的人,就是這裏最有權勢之人。其他人不信他,那也無妨。
  那怕,他也只是在利用他而已。

  想起今日在帳內,坐在自己前首的姜維,時而對自己投以信任的目光,鍾會不由得在心底冷笑一聲。
  鍾會撥開因風而微亂的褐髮,指尖接著悄然觸上微揚的唇角,之後便於營內隨意走動。
  在此期間,小兵見到他大都會恭敬向他問好,若是將領層級,有些想來是受姜維影響,暫且會禮貌性點頭,有些則裝作視若無睹,這也就罷,更有些是瞧著他滿是敵意。
  他今日本就煩躁,那些人對自己又是那樣的態度,自也沒給對方好臉色看,直到他走經帥帳,見到前方不遠處,有個少數在營寨內未著甲冑的人影,正往北方前去,這才讓他短暫忘卻今日的種種不快。
  鍾會見對方往自己鮮少會過去的方向走,一時興起,便尾隨在後。
  隨著行走距離愈長,四周軍帳與士兵數量也愈發稀少,直至寨尾,他聽到溪水流動聲,再望眼過去,此處由許多小石所堆砌,溪水自西方緩流而來,是塊傍溪之地。
  鍾會見她走入溪川,足履踏溪濺起水花,濺濕了青綠裙裾下擺。然她面色依舊,宛若著魔般地朝西面走去。
  
  鍾會皺起眉跟上前,在他開口叫住對方前,對方卻早他一步先開口。
  「你跟著我做甚麼?」星彩停下腳步,並無回身。
  鍾會被她這話堵得一征,隨即應道:「我是在監視妳。」
  他繞到她面前,瞅看那雙在月光下閃爍冷光的玄黑眼眸。那樣冷色的眸光,瞬間讓他想起那日劫后時,那樣的妖異夜色。
  「……真不曉得姜維為何沒有將妳綁起來。」鍾會睨著她。「他難道不怕妳逃走?」
  「他知道我不會逃,我也沒想過要逃。」星彩迎著他的目光,冷色的唇黯然吐出:「或者……你怕我逃走?」
  鍾會睇著星彩無語,星彩接著又道:「你若不放心,命人把我綁起來便是。」她說罷,略略抬起臉,黑眸瞪著鍾會。
  聞言,鍾會稍稍瞇起了眼。
  「……恐怕姜維不肯。」唇角溢出一聲冷笑,他走向前,瞬間拉近兩人距離。
  鍾會傾身,抬手端起她的下頷,額前垂落的褐髮,卻遮擋不住底下那雙饒有深意的眼。「……不過,若是妳的同意,我倒很樂意親自把妳綁在木樁上,接著架在營寨中央。」
  星彩瞪大雙眼,驟然揮開他的手後退後數步。鍾會回神,只見一把匕首架在頸前,匕首寒光襯著那雙黑眸,森冷非常。
  「別碰我。」
  「我抱妳都抱過……」鍾會突爾感到頸間傳來疼楚,眼角餘光瞥見她手中的匕首真抵進他的頸子,匕首尖端更是沾染了艷明的鮮血。
  鍾會臉色陡然一變,他伸手按下星彩右腕,力道大得讓她鬆開手,染血的匕首隨即墜入溪中,激起一陣水花,濺上兩人衣著下擺。
  「張星彩!」鍾會粗暴地扭著星彩的手,覷著她微變的臉色,慍聲:「妳別忘了,我與姜維有同樣的權利,我要妳死,妳非死不可。」
  兩人對視良久,只聽得見川水嘩然,與衣擺凝水墜落之聲。
  最終,是星彩垂下眼睫,顫著唇口低聲:「……抱歉,鍾大人。」
  她頓了幾許,而後仰起臉,玄眸迎著他冰冷的目光,「我感到十分抱歉。」
  鍾會聽著她的話,那不曉得虛實的誠懇,令他感到些許不自在。
  「哼。」他鬆開手,瞟了她幾眼。「……這是妳在宮中訓練出來的麼?」
  「…….或許罷。」鍾會注意到她說話時,眼裏,有著藏匿不住的落寞。
  星彩不再將眼光放在他臉上,而是去查看被他握紅握腫的手腕。
  鍾會還未從那樣落寞的目光回神,直到星彩轉身欲走,臉色登時不悅。他忽爾向前,拉住她的手往回走。
  「你要做甚麼?」
  「我那有藥。」
  「……藥?」
  鍾會倏乎止步,讓星彩險些撞上他的背。他有些不耐煩地瞪著她,卻看到她因差點撞上他而有些困擾的模樣,一時間竟是惱不起來。
  「……那會讓妳好一些。」他丟下這句話,繼續拉著她的手走回營寨。
  
  回帳的路上,鍾會又多了不少側目,但他全置之不理,只管將星彩拉回他的帳內。
  原本在帳外等他回歸的部下丘建一看兩人一前一後走來,臉上無不寫滿訝異,然而他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鍾會打斷:「有甚麼事待會再說。」
  丘建納納頷首,並替兩人揭開帳簾。
  
  鍾會命星彩坐到榻上,回過頭去取藥盒。
  他拿著藥盒坐到她身側,拉過她被握疼的手查看,她纖細的腕上,有著一塊明顯的紅痕,他自知自己拿捏力道不當,但馬上拿了另外一個理由,來正當化自己如此不憐香惜玉的行為。
  誰叫她先動手傷他,且那樣冷烈的性子,與女人扯不上關係。
  這樣想鍾會心情頓時舒坦些,他不自覺地起勾起唇角,開始替她上藥。
  星彩瞅著她臉上表情,細眉微蹙。「……我還真不懂你。」
  「別懂比較好,省得麻煩。」他邊說,邊對上她的眼。銅檯燭火照映下,此時那雙眼眸,映著的,是令人心悸的柔光。
  鍾會發覺有些不妙,轉移目光,同時也結束上藥的動作。星彩也在此時抽開手,專注瞧著自己抹上透明膏藥的手腕。
  「……這該不會有毒罷?」她邊看,邊擰著眉,唇口則滑出這句。
  「我會愚蠢到把人帶回來自己帳內毒殺麼?」
  星彩收回目光,往身側的鍾會望去:「你還真開不起玩笑。」
  「妳剛才是在跟我開玩笑?」鍾會臉上顯然掛著無法置信的神情,但當他在她眼中看到自己那樣可笑的表情,連忙別過臉。
  「……真沒想到妳會開玩笑,真令我意外,張星彩。」
  「呵。」
  聽到她這聲笑,雖然短暫,不過他確實聽到了。然而他耐著性子不去回望,站起身,走至掛有地形圖的角落處,假意望看。
  鍾會心不在焉地盯著地圖,也不曉得為何,甫才並未在上完藥後就請星彩走,或許,是錯過那樣的時機罷。又想起剛剛她那樣的說法,他愈是思忖,愈心情愈是複雜。
  
  「鍾大人。」
  「嗯?」
  「你的傷要不要緊?」
  聽到星彩的話,鍾會這才想起頸子被星彩劃了一道口子。他伸手去觸,僅觸到已經乾涸的血塊。
  說是疼倒也還好,比起過往在戰場上所受得傷,這傷口根本微不足道。
  「沒甚麼。」
  「嗯。」t
  鍾會轉過身,抓準時機欲將她請回,未想坐在踏上的星彩竟又開口,與他說話。
  他都不曉得,原來她是可以說這麼多話的人。還是因為自己與她不甚熟悉,所以之前才語帶保留?
  「……方才你不是問,我為何不逃?」
  他怔忡數秒,這才將她的話中之意聽入耳內。
  竟然是要繼續這個敏感的話題麼?鍾會望著她,目光裏有著困惑與不解。只是當凝視她的眼,竟是隱約猜著她的想法
  「……即使逃了,又能逃到何處。妳是這樣想的麼?」他道。「即使妳回到蜀國,恐怕劉禪也不會保妳,親友則為求自保而不願收留。且妳的身分在魏或是吳,也難有棲身之處。」
  星彩不語,眼色頓時黯淡不少。「……不愧是聞名天下的策士之一。」
  鍾會未因她的誇讚而滿足,僅僅靜靜瞅著她的臉,低聲道:「妳就這樣認命?」
  「諸葛先生說過,天命難違。」她低聲。此刻夜風透過未掩的帳口撫入,擾了檯上燭火,光影晃搖。
  「哈,天命難違……是這樣麼?」鍾會瞅看映落在帳上兩人微晃的身影,低笑道:「諸葛亮的想法還真是不知變通啊。」
  「你……!」
  「妳這反應,與姜維簡直一模一樣。」見著星彩那張微怒的臉,鍾會漠然笑了一聲。
  「我與妳不同,相信自己的命運,就該由自己去爭取。」他側首,望著掛在帳上、即將成為自己囊中之物的天下地圖。「天命難違,只不過是自己不願去爭取而編造的粗糙藉口。」
  「……是指與姜大人統一天下一事?」
  「原來妳是知道的。」鍾會毫不掩飾,笑得張狂。
  「……你爭取的,不過是你的慾望。」
  「妳要那樣說也行。」他撥開髮絲,揚起唇角傲然道:「人因慾望而生,有錯麼?我、妳,還有姜維,不都是為了自身的利益及慾望行事麼?」
  「……」星彩無話,只是看著他的目光,不似以往那樣冷視,那是有種,難以言喻的眼神。鍾會從未被那樣的眼神直視,一時間,竟感些許無措。
  「……若是統一天下,姜維為帝,妳……大概便是后罷。」鍾會說這此話的語氣,低沉得連自己都感意外。
  他當然是要成為天下的帝王,目前會說是姜維,完全是為了爭取對方信任。只是這話他說起來,不只是心虛,還有種莫名的情緒在心頭攪動。
  鍾會微咬下唇,接著鬆口後道:「不過對於已經是『后』的妳,這樣的稱號或許已不新鮮?不過前頭的那個『蜀』字換作『天下』,到底……還是有差別罷。」
  「……你是那樣想?」星彩此時的眸光,黯淡的有些詭譎,眸底見不著任何映像,只有那極致的深黑。
  
  「你真的覺得是我自己希望成為蜀后?」
  鍾會強作鎮定:「可不是麼?那可是全天下的女人都渴望得到的尊榮。」
  「我寧可不要。」星彩說罷站起身,走至軍帳口,突爾回首來望。
  她望著他的眸光,是極盡晦黯的幽光。「……我和你不同,我並非因慾望而生、因慾望而活。」t
  「妳……」
  「抱歉,鍾大人……」這句道歉,究竟是在對何事道歉,鍾會竟是辯不出來。
  星彩語畢,在她垂下眼睫的那一刻,他似是從那眸底,看到一絲憐憫的目光。
  剎那間,鍾會感到胸臆間有種難易言喻的心緒不斷湧出,說不上是憤怒,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心中有這樣的情感波動。
  
  
  待他平復如此狂躁的情緒,星彩早已離開軍帳。
  鍾會頹然坐回榻上,伸手撥髮時觸到自己的額首,竟是沾了些許冷汗。他望向自己掌心,再想起方才的情緒,面色一沉,拿起方才置在案上的藥盒便往帳口扔去。
  當藥盒摔落毯上,帳簾正巧被人掀開,鍾會怒視來者,是猶豫著是否該進入的丘建。
  丘建怯生生望著前方藥盒,再望向坐在裡頭似在發怒的鍾會,半晌支吾道:「大人,您現在……」
  「你有甚麼事?」
  聽著鍾會這樣說,丘建知道他能與他談話,便低頭示意,進入帳內。
  鍾會手倚著側臉,也不去看丘建。丘建知道主子心情不好,不會自討沒趣去問原因。
  「大人,我是想和你談談與姜維合盟一事。」
  「這事你前日才說過,還跟之前幾次說得沒甚麼差異,若今日還是說相同的話,你可以回去了。」
  「不,那、那個,大人,這次我們有查到一些事。」
  「……說罷。」
  「雖然姜維曾經提點您,以謀反之嫌將鄧大人父子居留回洛陽,以除您心頭之患。而後又開出許多理由,來換取彼此間的信任。只是……除了先前鄧大人父子一事,之後姜維的種種作為,我總覺得事有蹊蹺。」
  「你這句話我聽過了,你忘了麼?」鍾會緩緩掩眼,語氣甚為疲憊:「你說姜維有問題。」
  「當然沒忘。只是……大人,」丘建怔忡望著他,似是在猶豫該不該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而有所停頓。但見鍾會側眼瞪他,丘建趕緊說道:「請您……別再與張星彩有所接觸。」
  從丘建口中聽到「張星彩」這三個字,鍾會紛擾的情緒再度一湧。
  
  他勉強安定心神,以刻意淡然的語氣開口:「喔?你說這話的理由,該不會是要說她是姜維的女人罷?」
  「這、這的確是原因之一,但並非主要。」丘建緊張地頻頻拭汗。「……根據探子回報,蜀帝劉禪並非真的昏庸,還拜張星彩為師,向她習武多年,我想……您先前到蜀宮劫后,劉禪並未派人來追,之後也沒有任何蜀后被劫的消息傳出,這其中……恐怕有詐。」
  「我也有想過。」鍾會冷然道。「只是,看那兩人間的互動,便可將他們有密謀之事排除。且你也知道,姜維那些部下有些對我們有明顯的敵意,若沒有敵意,才可能有詐。」
  「先不論那些蜀將是否信不信任我們,而是……大人……姜維和張星彩兩人之後疑有幾次私下會面,只是他們約談的地點相當隱密,查不出他們究竟談了些甚麼。」
  丘建此話一出,鍾會立刻變了臉色。只是他在腦海中思忖一陣,隨即有些不屑地哼笑一聲。
  「私會啊,怕是男女間的私會罷。」
  丘建一臉惶恐,不敢吭聲。
  「你跟著我多久了?丘建?」鍾會半掩著眼眸,薄唇微啟低聲:「你現在是在質疑我的判斷麼?」
  「不是,我只是想提醒您……」
  「你提醒過我的話,我都有放在心上,」鍾會笑聲。「他們對我有所保留,我何嘗不是如此?」
  「大人……」
  望著丘建那樣擔憂的目光,鍾會又想起星彩臨走前那似是憐憫他的眼神,登時煩心又起。
  「今日議事一整天,我也乏了,有甚麼話,等明日再說罷。」說罷,鍾會起身,以眼神示意丘建離去。
  丘建無奈,卻不敢表現在臉上,只好有些狼狽地離開軍帳。
  鍾會坐回榻上,目光盯著帳首,那只被自己扔出去的藥盒仍躺在那裏,又思及甫才與星彩的互動,與丘建所說的那些話,他置在膝上的手,緩緩,握作拳狀。
  
  
  
  
  待續_  

  不忍說我竟然又開始碰到會自己亂演的配對了XDD(?)
  阿會和阿星竟然會不照著我的大綱亂演啊!以致於莫名多了一些橋段(遮臉)

  好啦這回是跟蹤狂+傲嬌+講話很機車的阿會(?)不是我在說我真的比較會寫這種機車角色啊!(刪除線)
  也就因此子龍哥實在正派到我常寫他寫得很卡,不過說是這樣說我這回也生得很卡啊!

  然後呢到底有什麼陰謀就請各位看下去啦!但下回是要更新龍彩就是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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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俟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