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日　双　一

　　贈>日雲
　　
　　
　　他的眸底牢牢刻印著那一幕。
　　那一幕，他師父蒼白且削瘦的臉朝著自己笑著。笑著，像是滿足了甚麼，而後垂下了眼簾。握在胸前的羽扇，靜靜地隨夜風落了，落在一片蒼翠的大地之上。
　　他的眸眼，隨著羽扇落下的速度，緩地，眨了一下。
　　微敞的唇口吐不出任何字句，待他恢復意識時，他已雙膝著地，手握緊那已失去餘溫的扇柄。
　　「……師父……？」
　　沒有咆嘯、亦無痛哭，他只是低聲、而困惑地呢喃。望著眼下那總是如此潔淨的羽扇，就如同他的心一般。
　　他慢慢地抬起臉，仰望著他總是敬畏、且當作自己目標的素衣男子。
　　他探出手，覆上他在木椅上的手，是如此冰冷。
　　「師父？」
　　他又再次聲聲喚著，然而他心中早已明瞭，眼前這人，是不會再用那副沉著而好聽的嗓，對著自己說話。
　　一滴淚，隨著泛紅的眼眶，墜落握上已逝之人的手背。
　　
　　＊
　　
　　他蜷緊雙膝，坐在冷硬的床榻之上。放在他側首的，是他那晚帶回來的那柄羽扇。
　　帳內無窗，再皎潔的月色也無法透入，未點燈之下四周一片漆黑，惟那羽扇，依稀發出熒熒微光。
　　那彷彿……是他還活著一樣。
　　很快的他就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感到可笑，他埋首臂彎，雙目緊掩。即便如此，他還是在一片黑暗的視界裏望著他師父離去的那一幕，還是在一片黑暗之中聽著他師父離去前他對他說的話語。
　　他對著他笑，滿足地笑著，說，他是蜀國的希望。
　　他根本不想去思考自己是否「真為」蜀國的希望，他只知道，那些少數能帶給他「希望」的人們，有一個，就要在自己眼前離去。
　　然而至始至終，師父都未曾向他多說甚麼，甚至，連接下來要如何應對魏司馬懿之事皆隻字未提，惟有道出：「你是蜀國的希望」及「你會一直是我的好徒兒」。
　　是麼……是這樣麼？師父……？
　　不是的，師父，我沒有您想得那樣好，師父……
　　師父，您在哪？別丟下徒兒，別丟下徒兒……
　　徒兒好寂寞，好寂寞……
　　他不斷地在心中問著自己那些破碎的字句，不斷地……在那片黑暗中徘徊不前。
　　
　　＊
　　
　　當他拿著羽扇走出軍帳時，時間已近丑時，四周很靜，連蟲鳴聲亦無。
　　茫然間他欲朝東方行去，卻聽聞側首有人輕喚。他回首，見著來人，表情很是訝異，卻有更多的複雜之情。
　　「……星彩？」
　　仍與上戰場時無異的裝束，她披著翠綠色的戰袍，手持盾劍立於帳側。
　　「都這個時間了，妳怎麼在此？劉禪大人那邊……妳不應該是在劉禪大人那邊麼？」姜維說著，話有些快急。
　　「劉禪大人要我今日守你軍帳，姜維大人。」
　　「甚麼？」
　　星彩見姜維似乎無法理解句意，將話再說了一次：「我的意思是，劉禪大人擔心你，要我來守著你。」
　　「這樣麼……」他望了她一眼，她亦是回望。
　　在星彩那雙眸眼中，他忽地想起師父的那句「蜀國的希望」。
　　而眼前這人，是蜀國的希望之星。
　　
　　「姜維大人？」
　　「星彩，叫我的字罷，妳這樣，我聽不習慣。」
　　「大人你已是大將軍，若星彩還像以往以字稱呼，於禮不妥。」
　　「……是有些不妥。」姜維淡道，不曉得為何，平時他還能體諒星彩的說話方式耿直，但如今他心情煩亂，聽到她此般的疏離，讓他原蹙起的眉擰得更緊。
　　「妳……下去休息罷，晚了，身子禁不起。」也不等星彩的答覆，他攬著羽扇，逕自離去。
　　星彩望著他的背影，停佇了一會，舉足跟上。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漠然回首，遙望沿途趕上的星彩。「怎麼回事？」他蹙著眉，「不是請妳休息了麼？」
　　「我要守著你。」星彩來到他身邊，簡短答道。
　　「是劉禪大人的意思麼？」他說著，口氣些許自嘲。
　　「是我自己的意思。」
　　「……嗯。」
　　姜維有些許訝異，但畢竟已過當時的年少輕狂，又經歷過不少大小戰役，故而臉上表情內斂不少。
　　他沒再說話，星彩當是默許，陪在他身旁，沿途上山。
　　
　　＊
　　
　　登上山頂，眼前是一片遼闊平地。夜風徐徐，透著些許涼意。
　　這是他與師父最後獨處的一方大地，亦是他師父逝去之處。
　　他心底不由得湧出苦澀和酸楚，所謂觸景傷情，便是如此了罷。
　　星彩自是知曉這裏是何處，於是也不說話，靜靜地站在他的身邊，背對著他，仰望天際。
　　許久，姜維亦仰臉，滿天璀璨的星斗，恍然映入眼中。
　　「星……」這些過於燦亮的星辰，復又讓他憶及失去師父的那一日。
　　聽到他口中呢喃，星彩側過首，面露困惑。他察覺她的目光，唇間溢出苦笑。
　　他拉著她的手席地而坐，同她望向夜空，手指著群星之中的某顆發亮星子。「那就是星彩妳的星星。」
　　星彩順著他的目光與指端遙望，果真看到一顆燦亮的星子，望著望著，她的唇角不禁漾出了笑。
　　「很是明亮呢。」
　　姜維亦笑，再指。「在妳那顆星星旁，還有許多星子，有看到麼？」
　　星彩頷首。姜維又道：「那個，是劉禪大人的星子。那邊那個，是馬岱將軍的。而這邊的，是關索將軍。還有那個又是……」
　　星彩聽著他說那些是屬於何人的星子，卻愈聽愈是困惑，她打斷了他，問：「那你的呢？伯約。」
　　「你的星子又在哪呢？」
　　他聽她喚著他的字，如死寂的心登時一跳。然而，他卻又因她的問語，陷入了沉默。
　　星彩側身，望著他垂下頭、不再言語的模樣，秀眉微微擰起。「你剛才說的那些都是我的親朋好友，可是，為何……獨獨缺了你？」
　　星彩說著說著，情緒有些激動，她伸出手，握上他置在膝間的手。剎時的冰冷讓她的身子微震，而後，更用力地握緊了他。
　　她看著他仍未抬起的臉容，啞著嗓道：「已逝之人，天上隕星，是不復見的。伯約，難道你……」
　　「不，」他不自覺握緊星彩的手，力道大到有些顫抖。「我不會，我並無那樣的想法，只是……」
　　「只是甚麼？」
　　他輕咬著唇，感受著與他相握的那人掌溫。
　　他的希望，並非只有師父一人。還有、還有……眼前的「她」，是他必須要守護的對象。
　　是他繼續活下去的希望。
　　他不該再這樣消極下去，眼下，還有他要守護的這個國家，以及，他要守護的人們。
　　
　　「星彩……」他沉吟，緩緩抬起臉來，一雙眼，深切地注視近在眼前的她。
　　「我的星，在這裏。」他鬆開緊握的雙手，如方才那樣指向天頂星子，指往她的胸口。
　　「代表姜伯約的星子，就在妳心裏。」
　　「你……」
　　「星彩。」選擇不去望她的驚訝，他苦澀地喚著，傾身，攬住她的環頸，接著，微顫的唇覆上。
　　四周很靜，就連陣陣吹撫的夜風也跟著靜了。寂靜間，那微熱微醺的氛圍，在星空下親吻的兩人間團團圍繞。
　　「星彩……」他鬆唇，額前貼緊了她的，垂落的眼，視不清她的面容，亦不敢去視。
　　他沉吟著，溫潤的吐息瀰漫唇間。他覆又捧起她的臉頰，唇，貪戀地再吻了一次。
　　她沒有排斥，亦無抵抗，卻也沒有給予任何回應。不施捨，不吝嗇。但他知道，她對他，是沒有那樣的感情存在的。
　　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捨放開。
　　他失去的，已經夠多了。
　　結束了吻，他靜靜地抱著她，緊緊閉著雙眼，兩人至此，不再說話。
　　恍惚間，似是聽著耳畔傳來星彩的聲音。
　　「……我，張星彩，立誓守護姜伯約的星。」
　　是星，或是……心呢？
　　他不敢想，亦不去想，只管昏沉睡去。
　　
　　＊
　　
　　姜維接下諸葛亮之職，帶領蜀軍繼續與魏司馬軍抵抗。
　　他曾用計以木偶人嚇退欲進攻的魏軍，順利使他們退兵回原駐地。而後又帶領軍隊多次對抗魏軍有功，蜀帝劉禪亦昭他回京行賞。
　　只是這一趟回京之路，讓他得知一項震驚的消息。
　　
　　＊
　　
　　他曾經幻想著，有那麼一日，他可以穿著最體面的禮服，手捧鮮花，前來對方府前迎娶他的心儀之人。
　　這回，他的確穿得體面，手亦捧著鮮花。
　　然而，娘子依舊，可郎君，卻是非他。
　　他望著自府中走出的那抹艷紅身影，絳色的蓋頭遮掩了容顏而視得不清。她那習武的身子如今要這樣矜持地行走，難免有些許不自然。她隨著陪嫁婢女，朝軟轎旁那身著翠綠龍紋的男子行去。
　　她就要嫁了，嫁給當今聖上，也是他的主子，蜀帝劉禪。
　　而此時的他，已不忍再看。
　　他遺落了滿懷的鮮花，像是遺落了他開始死去的情感。
　　他回過身，也不曉得此時此刻的他，究竟該往何處。
　　若是以往，如同那日他聽聞星彩與趙將軍交往的消息，他還能回到諸葛府，聽師父說說幾句明言。可如今，他又能到哪裡去呢？
　　罷了，罷了。本在他心中，就未曾奢望過自己能在對方心中有任何地位，只是那日在那座山上，他曾恍惚地聽過她說，「要守著他的星」。
　　是啊，她的言下之意，是要守住我的命，而不是我的情，我的心意呵。
　　他跑著、笑著。
　　直到最後，卻是一滴淚也流不出。
　　
　　＊
　　
　　他再見到她時，同樣是在戰場上。
　　他當時正與鍾會商討該如何伐魏，而星彩領軍到來時，兩人也只匆匆打過照面。
　　
　　他與鍾會談到深夜，走出軍帳時，他又見著昔日那抹身影、那樣的衣衫，佇立在帳外等他。
　　「星彩。妳怎麼還在這裏？」
　　「我要守著你。」
　　這句熟悉的語句，竟是讓姜維心中湧出一股難言言喻的心酸。
　　「是劉禪大人的意思麼？」他淡淡應著，與當初答得相同。
　　「是我自己的意思。」她說，沉默了數秒，再度開口：「……我，說過要守著你的星，而……你的心，在我這裏。」她指著自己胸口，「在我心裏。」
　　她話說得輕，但他卻聽得真切。
　　他深深地凝望著她，那張總令他牽夢縈臉容，不曉得何時竟已與他一般，染上些許歲月的歷練及滄桑。
　　
　　當他準備與她夜別，但見她走向前，握住自己的手。
　　他還來不及驚訝與脫手，星彩掩起了眼，淡色的唇啟，堅定的語句隨著唇間吐出：「……還有，我的心，也要麻煩你了，伯約。」
　　
　　他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甚麼，一直到真確地感受到她擁著自己那微熱的體溫，他才猛然會過意。
　　原來，原來是這樣子的麼？原來真是這樣子麼？
　　他震驚著，欣喜著，亦也恐懼著。
　　只是在他情緒尚未平復之際，星彩已離開他的懷中。她退後一步，拱手道：「請您別太過操勞，大將軍。」
　　「嗯，妳也是。」
　　「早點休息。夜安。」
　　
　　
　　望著她逐漸離去的背影，周身卻仍有她還存在的淡淡氛圍。他隨意坐下，抬起臉，仰望著天。
　　
　　他的心，在她心裏。
　　而她的心，亦在他心裏
　　
　　
　　
　　今夜，滿天繁星。
　　
　　
　　
　　
　　
　　FIN.

　　耶使隔了不到一天我又生了姜星啦！！我的愛果然很強大啊！！！
　　前面感覺姜維在和師父放閃（？）後頭則是對星彩痛苦而糾結的感情啊～～
　　這篇姜維展現了超成熟（？）的風範，看了我之前寫得姜維只覺得他好可憐＋每次都沒有辦法撲倒星彩（？）的小夥子，這回讓他成熟了很多，而且也強硬了不少，讓我這個娘親頗為欣慰呢呵呵呵（？）
　　雖然說我還是很喜歡虐姜星（總覺得我寫得姜星常都比趙星還虐）但至少結局是好的吧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