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卷/為君  曹丕猛然睜開雙眼,還稍稍喘著氣。  他坐起身,蒼白的臉上盡是冷汗。  『這裡是哪裡?』他以手捂額,喃聲的嗓子讓他幾乎認不出那會是從自己的喉頭發出。  印象中,他和司馬懿兩人在廂房裡討論要...

  你就是太相信我了,子桓。
  計畫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只是你不知道、你一直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就是……
  『看樣子夫人好像沒有將你弟要寫給你的洛神賦交給你。』
  『……什麼?』臥倒在床舖的曹丕瞠著眼,目光模糊的望向皮笑肉不笑的司馬懿。
  司馬懿壓低身子,像蜘蛛般的白皙手指抵住曹丕沾滿鮮血的下顎。
  『如果你看到了,或許就會清楚了罷。』
  語氣宛若冰雪般席捲曹丕的內外身心,他猛地咳出一大灘鮮血,替司馬懿那張削瘦的臉點綴幾些朱紅。
  『好好睡罷。』
  好好睡罷。
  
  
  *
  
  
  感覺身體一陣惡寒,好像身體躺在什麼水面般,潮濕的感覺令他略略皺起劍眉。
  「羿……羿……」
  「……呃?」
  沉重的眼皮逼得他無法睜開雙眼,只得憑著其他感官來分辨。
  他認得那個嗓,那是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不斷喚著自己的女性嗓音。
  是誰?
  「宓妃?」
  「您、您真來接我了?」
  女人的嗓音聽來又喜又悲,宛若在耳畔,又彷彿於千里之外。
  他奮力的向上伸出手,雙眼也在此刻睜了開來。
  「啊……」
  女人一手裡抱著他熟悉的雪色花朵,一手握住后羿遞過來的手。
  一股暖意立刻襲上心頭,后羿不顧一切的,將宓妃給緊緊納入懷抱。
  「對不起、讓妳受苦了。」
  「不會,您能來找我,我就很開心了。」宓妃的嗓音很輕、很細,像是虛幻般的存在。
  「馮夷呢?」
  突然意識到那個可恨的男人,后羿原本溫和的表情轉為殺氣騰騰的厲氣。
  宓妃聞言,脫開后羿的懷抱,一雙沉著的眼,靜靜凝視底下半身浸在洛水裡的男人。
  「您忘了麼?」她說話的語氣滿是哀傷,生得標緻的臉此刻因痛苦而揪成一團。
  「忘了甚麼?」
  他忘了甚麼?
  「他一直都在你身邊。」
  白晰的手指輕觸曹丕有點發顫的唇,胸口突然升起寒意,從體內深處瞬間湧出讓他察覺到不妙的液體。
  「什麼?」
  他才剛開口,黑紅色的滾燙液體即刻從他的嘴角滑落。
  「啊……」
  記憶排山倒海的湧入,震驚到讓他瞪大雙眼,望著笑得無奈的宓妃。
  笑得破碎的甄姬。
  「曹丕……夫君……」
  「啊、甄……」
  甄姬的身影像是霧般隨著一陣風隱沒,曹丕忍受著全身上下的劇痛,從澄澈的水中站起身,伸著手往甄姬那淡薄的身影撈去。
  「甄宓!!!!!!!!」
  曹丕扯著嗓,用盡所有的氣力,喚著那個他熟悉到不行的名字。
  逐漸消逝的甄姬眼底泛著淚光,碎片般的笑容,被他伸出的那雙手,握的粉碎。
  
  
  *
  
  
  「甄?甄?」
  床舖上的被褥被弄得凌亂,曹丕散著長髮在上頭發了狂似的掙扎,有力的手高舉在高空,好似想要抓住什麼。
  「沒事了,我在這裡,沒事了。」甄姬雙手緊緊抓著曹丕的大掌,焦急的嗓音透露著不安和緊張。
  「甄,不要走,不要……」
  曹丕似乎還沒完全清醒,不斷夢囈著甄姬的名。
  甄姬還不曾聽過曹丕會用幾近悲鳴的嗓子呼喚著自己,而這被百般折磨的俊臉如今看來更加令人痛心。
  「夫君,我在這裡,你快醒醒……」
  甄姬再也忍受不住內心不斷湧出的情愫,她索性傾身,雙手緊攬曹丕入懷。
  「甄……」
  原先還在掙扎的曹丕情緒逐漸趨緩,他的手一度想要回擁甄姬,卻又好像顧慮什麼的停下動作。
  天色是慘淡的灰,外頭正下著綿綿細雨,打上屋簷丁丁作響。
  四周很謐,僅兀有曹丕那尚未調勻的呼吸聲。
  「……我怎麼了?」
  過了不曉得多久的時間,有點似轉瞬,卻又似永恆。
  在甄姬懷裡的曹丕脫離她的雙手,灰藍色的眼眸帶著困惑望向甄姬。
  甄姬瞅著他,一時之間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你……」
  在甄姬腦子裡運轉著要說些什麼的同時,曹丕注意到自已、和甄姬的身上,沾滿了怵目驚心的血跡。
  他將目光掃過眼底下那雙手,修長的手指上同時也沾滿鮮血。
  「甄,我又……」
  「……」看著曹丕此刻臉上的表情,甄姬內心實在萬分掙扎。
  
  忽然灰藍色的眸子一亮,冷不防伸手搭上甄姬的肩頭。
  「甄,妳是不是有什麼東西要給我?」
  「……呃?」曹丕突如其來的舉動讓甄姬怔了一下,瞠著圓眼望著曹丕。
  兩人的視線在愈發接近的距離摩擦著,甄姬拼了命的想要反抗曹丕那充滿霸道的視線,卻是徒勞無功。
  下一秒,她握緊拳,闔眼避開了視線。
  「的確是有東西要給你。」甄姬冷然說著,並伸手從懷裡探去。
  一轉眼,一塊絲帛出現在甄姬手中,曹丕的眼盯著那段稠,胸口突然間悶了起來。
  「子建要我交給你,據說是他夢到我們倆而寫下的。」
  曹丕揚起眉,伸手接過。
  正當他攤開那張白色布帛、正好看到上面用娟秀的字體書寫著三字《洛神賦》,忽然有兩個腳步聲從他們這頭捱近。
  曹丕皺起眉,將布帛那入懷中,站起全身痠痛的身子,無視甄姬勸說的話語,往房門外迎出。
  就當曹丕站在門口時,腳步聲的主人們也正巧出現在曹丕眼前。
  「什麼是這麼著急?文若、公達?」
  對上曹丕視線的二荀抿了抿唇,三人無語對視幾秒後,還是右側的荀攸率先起了口。
  「曹丕大人,事態有些緊急,諸葛亮軍不曉得何時已經派兵欲占街亭,仲達傳令要各個將領到聽政殿去。」
  「動作這麼快。」曹丕一手插著腰際,冷哼。
  「等一下,軍師大人,夫君他的身體……」
  不曉得什麼時候跑到門前的甄姬對著二荀開口就是這樣的話,可曹丕卻靜靜的伸出手,制止甄姬繼續說下去。
  「……曹丕殿下的身體?」荀彧溫吞啟口,邊將視線移向憂心忡忡的甄姬臉上。
  「他……」
  「沒事,你們兩個都先走罷,我待會就到。」
  「夫君!」
  「夫人……」
  荀攸欲要開口,可是卻被曹丕此刻身上所散發的殺氣給懾住,他目光掃過甄姬與曹丕,最後,與他的叔叔荀彧對上。
  「我沒事,你們快走罷。」
  看著曹丕擺出堅決的表情,二荀沉默數秒後,低身拱手秉退。
  目送兩人的身影漸行漸遠,在一旁的甄姬忍不住走向前,昂首凝視望著外頭綿綿細雨的曹丕。
  「既然你執意這樣,那麼,你老實告訴我,你究竟得了什麼病?」
  甄姬的語氣很淡,淡的有些怪異。
  「什麼?」
  「自從我遇到你後,你的身體狀況就一直很差。」
  甄姬語氣有些責怪,她邊言邊退回廂房內的一角,雙手抱起胳膊,「以前我只聽說,曹丞相的兒子中,只有曹沖體弱多病。」
  視線從外頭雨景收回,銳力的雙眼直截射上靠在牆邊的甄姬。曹丕咬著下唇,眉間緊皺,沒有回應。
  「你該告訴我了麼?」
  「不……」
  原以為曹丕會思考一陣子才會回答甄姬,可她萬萬沒料到曹丕竟然會回答的如此迅速。
  「夫……」
  曹丕的身體突然靠了過來,甄姬完全無法來得及反應。
  如同深水般無法窺視眼底的黑,曹丕的眼深深注視甄姬的褐眸。
  薄唇漾起,他只淡淡說了幾字。
  
  不是時候。
  
  一語輕輕帶過這一切的一切,兩人都不願面對的一切。
  他抓緊甄姬的手腕,迎身吻住甄姬。
  甄姬也彷似豁出去般雙手圈住曹丕的後頸,纖細的長腿勾上他的腰際,深深回吻了回去。
  兩人的舌尖在唇瓣一開一闔間交纏的火熱,在狹窄的角落裡交織著令人羞赧的細碎聲響。
  曹丕的手從甄姬略紅的臉頰滑落,至纖細玉頸、至鎖骨,至下方胸口處。
  被鬆吻的的甄姬忍不俊吟了一聲,略擰柳眉,靠上曹丕的肩頭。
  「甄……」
  曹丕的呼吸聲急促,就連平常聽來冷靜的嗓音,在此刻也有些高亢。
  手指輕柔觸碰著甄姬曝露在空氣中的白皙玉體,吻著那些肌膚的唇瓣不斷呢喃的她的名。
  甄姬用手緊緊摟著曹丕,感受著他的吻、他的碰觸、他的氣息、他的一切的一切。
  玉手替他揭開束在腰間的腰帶,解開衣裳,讓兩人炙熱如火般的的肌膚緊緊相貼、相繫著。
  「啊……」
  高吟、伴隨著低喘,還有房門外,愈發下大的驟雨聲。
  兩人手掌緊緊相扣,強烈的熱流以及對對方的思戀透過掌心傳達到彼此心中。
  她能感受到,曹丕現在就在她體內,將他對她的愛意,傾盡心力的灌入自己的體內。
  如果說,要她拿她的一生來交換一段時間,現在的她,或許會選擇拿來交換此刻的永恆。
  「我愛妳,甄。」
  「我愛妳。」
  
  
  *
  
  
  太和二年,節氣為春分,午時一刻。
  甄姬獨自一人站在僅有幾片葉片的老樹底下,手裡握著月妖日狂,眼神瞭望遠方。
  遠方,一字整齊排開的,是以司馬懿為首的兩萬軍旅。
  在這陽光被層層烏雲遮蔽的天下,散發著強烈的肅穆之氣。
  甄姬目光越過這些身著深藍冑甲的魏國士兵,望向站在最前方、騎著馬匹的那兩人。
  一人,自是這次領軍的司馬懿,而另一人,便是曹丕。
  甄姬握著鐵笛的雙手抱起胳膊,手指深深掐進肌膚。
  她略蹙柳眉,下唇緊咬。
  真的……不會有事麼?
  曹丕的身體。
  
  『妳終於肯讓我碰了……』
  嘈雜的雨聲卻掩蓋不住曹丕在甄姬耳邊的呢喃,他的手指輕輕繞著甄姬那同瀑布般的烏絲,時而用唇輕輕吻著。
  甄姬裸著身子縮在曹丕的懷中,莫不吭聲。
  『你為什麼要說不是時候,其實我……』
  甄姬的唇被曹丕的食指給抵住,『就算妳知道了甚麼,我也不想聽。』
  他啞著嗓,那樣的嗓子,讓甄姬憶起在方才激情時,他喊著她的名,喊著那三字有些沉重的『我愛妳』。
  『你怎麼這樣!』
  『哼,因為我是曹丕。』
  曹丕說著,將懷裡的甄姬更加擁緊。
  冬季的冷雨,的確不是普通的寒。
  雖然在他的懷抱裡有著她所奢望的溫暖,可是卻又如同幻覺般的不切實際。
  
  「為什麼……為什麼那麼多人到現在,都要選擇相信他?」
  思緒回歸眼前,甄姬打了一個寒顫,目光伶俐的望著遠方手持黑羽扇的男人。
  為什麼?
  究竟是為什麼?
  「甄姬大人,已經準備要出兵了。」
  身後男子跪地拱手稟報,甄姬眼神餘光撇向副將,淡淡應了一聲。
  微風輕撫而過,繡有魏字的旗幟受風鼓起,發出「唰唰」聲響。
  無論如何,她絕對不會再讓司馬懿再這樣下去。
  決不。
  
  
  *
  
  
  魏大軍以司馬懿為首,往西準備攔截諸葛亮所率領的蜀軍。
  魏軍保持著快馬加鞭的速度,行軍數日後,在月正當中之時,來到目的地街亭附近,在司馬懿尋過適合駐軍的地點過後,眾軍便開始著手進行搭軍帳的工作。
  
  逐漸放亮的天一片慘澹,空氣中隱約能嗅得出一股即將下雨的潮濕味。
  魏軍駐守在此,與西南首的蜀軍進行對峙,已近有一個月的時間。
  早晨晦暗的光映照出一道飛影,有若迅影般闖入視線。
  馬匹上的男子手中握著無奏劍,散著冷光的刀身上,還留有未乾的血珠,順著刀沿滾落至灰黃地面。
  曹丕從容不迫的跨下馬匹,空氣匯入身後的藍色斗篷鼓起。
  他命人接過韁繩,便提著染血的劍往帥帳前去。
  甫才踏入,正在案桌上討論眼角餘光查覺來者,立刻傾身拱手。
  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站在正中央,手裡拿著窮奇羽扇的司馬懿。
  「仲達。」
  曹丕略過眾人,直接走到司馬懿身旁,語句間帶有急促。
  「怎麼?我猜的不錯罷?」司馬懿勾起唇角,手指指向身後那張褐色的地形圖。
  曹丕目光隨著司馬懿的手指望去,看著他的手停留在某個定點後,哼了一聲。
  「果然沒錯。」
  「諸葛亮這次還真是用錯了人吶,愚蠢至極。」霞色的眼盯著指尖處,指尖處有著一層又一層的山巒。
  「他們還以為只派幾人守在山腳下就萬無一失麼?哼,笑死人。」
  曹丕這席話,就能知曉為什麼他手中那把無奏劍沾滿了火色的鮮血。
  那便是守在山腳下、蜀軍們的鮮血。
  「儁乂。」
  司馬懿收回手,以抵下唇。
  一旁的張郃聞言,略施胭脂的臉立刻亮了起來。
  「甚麼?」
  「就照方才對你說的,待到子時,立刻率兵將馬謖拿下。」
  「知道了。」張郃優雅揮著手,以高亢的嗓音回應。一個轉身,踏著輕盈的步伐走出帥帳。
  曹丕早已習慣張郃這般奇特的行徑,所以也沒有把多餘的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將視線轉回司馬懿身上,「勝算是多少?」
  「呵,你別忘了我是誰,曹丕殿下。」
  薄唇勾起,司馬懿笑著,邊捱近曹丕,在他耳邊輕道,「我看這次只需要張郃一人便足夠,我看你就抓準時機,去見見夫人罷。」
  曹丕略揚起眉,「為什麼?」
  「嗯……或許是因為,我覺得你的氣色不是好?」司馬懿邊說,邊拉開兩人彼此的距離。畢竟現在在軍帳內還有其他將領,私下交談只容許簡短幾句。
  曹丕瞪著司馬懿,可司馬懿卻聳了聳肩,目光轉回到眼前同樣擺放著地形的案桌上。
  「哼。」曹丕冷冷應了聲,手握無奏劍一個回身,刀光畫出一道完美弧度。
  腳步聲漸行漸遠,而留在帥帳內的司馬懿嘴角笑意,則是越來越深。
  是時候了。
  是時候了,曹丕。
  
  
  *
  
  
  日方過西山,就在此時,被黑雲壓得夠低的天,登時下起了傾盆大雨。
  雨似瀑布般發出巨響傾洩,還不時有雷聲伴隨,正立身在帥帳入口的曹丕抱著胳膊,無神的黑眼望著眼前下得狂亂的暴雨。
  雖然雙眼凝視著這場大雨,可是心裡頭卻沒有將注意力放在這場下的徒然的驟雨。
  他心裡頭思著念著的,只有駐紮在另外一頭的妻子,甄姬。
  念起她的嗓音、念起她變化多端的臉龐、念起她好看的唇、念起她那令人難耐的纖細胴體。
  一念及此,原本緊皺的眉頭趨於和緩,有些發白的薄唇輕輕樣起弧度。
  
  「曹丕大人。」
  突然有人聲打斷了曹丕的思緒,使得曹丕臉色登時一沉,眼角餘光瞪向來者。
  不曉得是何時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出聲的是個模樣為傳令打扮的小卒,就這樣抱拳跪身在大雨磅礡的泥濘土地。
  似乎察覺到曹丕的瞪視,嚇得將頭垂的更低。
  「你進來罷,雨很大。有什麼事?」曹丕做了個手勢,但目光仍舊仰望著灰黑色的天際。
  一看到曹丕的手勢,傳令這才狼狽起身,拖著被雨水給吸附的沉重衣裳走進帥帳。
  「那、那個,丞相從鄴城送來的信,請您過目。」
  傳令兵進了帥帳後立刻從還裡掏出一卷書信,跪下身雙手拱上。
  一聽到是父親寫來的信,曹丕這才收回目光,轉過身將那卷書信從傳令兵拱著雙手取回。傳令兵等到書信一離手,慌張得抱拳後倉皇離去。
  邊目送著傳令兵的身影,曹丕邊伸手攤開那張書信。待到傳令兵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化作一點,他才將視線收回,轉向手中的信件。
  隨著目光下移,曹丕原本就有些蒼白的臉此時更加蒼白。
  
  「看樣子……可能會耽誤到一點時間。」曹丕將書信摺疊好,納入懷中。
  之所以回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曹丕在早些時間,曾送信給駐守在另外一頭的甄姬,說在將近亥時時會去找她。結果現在突然收到這樣一封信,打亂了他原本該有的行程。
  「現在要傳信息給甄太麻煩、也太慢了……」曹丕插著單腰,捱近帳口,望著雨景。
  入夜之後,雨似乎下得更為狂暴,不時有恐怖的風聲從前方呼嘯而過,還有許多東西被捲起、接著砸到什麼東西的碰撞聲。
  「嗯……」
  曹丕低聲呢喃,右手揪住胸口的衣塊,承受著宛若針扎般的痛楚。
  像是笑的苦笑的唇角,漸漸滑出怵目驚心的黑紅血液。
  「甄……」
  甄姬……
  宓妃。
  
  
  *
  
  
  暴雨像是欲摧毀這片土地般持續下著,雨聲打上軍帳已到震耳欲聾的地步,這也惹得坐在帳內的原本就煩躁的甄姬,在此刻更為煩躁。
  她手裡握著的,是早些前從傳令那收到的書信,寫在上面的,是曹丕那看起來帶有狂氣的墨色筆跡。
  「亥時……麼?」
  絳唇喃喃細語著,目光又再一次掃過手中書信的內容。
  時間亥時,可是此時此刻,早已過了約定的時間。
  是碰上了什麼事而無法赴約麼?甄姬凝視著曹丕的字跡,柳眉深鎖。
  如果是平常時候的話那就算了,可是現在他們兩人都算是在戰場前線,而他又算是副統帥,再怎麼樣也不能因為一己私情私下來找妻子。
  一定是因為『那個』又發作了,所以曹丕才會不得不來尋她。
  憂心忡忡的甄姬緊咬下唇,為了這張書信下了定論。
  突然從入口處傳來聲響,原本垂著頭沉思的甄姬猛然抬起頭。
  「啊!」
  來者給了她一個高深莫測的笑。
  一股惡寒頓時竄入她的身、她的心,來者那道眼神,像是掐住她的咽喉般的令她難受。
  她掙扎著,在內心掙扎著。
  最後被緊咬的紅唇以憎恨的口吻緩慢脫出一個名字。
  「……司馬懿!」
  
  
  *
  
  
  泥濘的路面濺起水花,沾染上正在奔跑的男人衣襬。
  曹丕大掌置在額頂,試圖擋開這些不識相的雨珠,但想當然的卻是徒勞而功。
  好不容易將事情處理完畢,時間已是子時末、近丑時一刻。
  即便已經過了這些時數,這場大雨還是沒有止歇的意思。
  身體已經在發出警告般的悲鳴,曹丕仍舊硬是咬著牙,承受著那些打來疼痛的雨水,邊舉足狂奔。
  
  
  他坐在帥帳前的案桌上,望著攤在上頭的那塊布帛。
  布帛上,有著他那熟悉的娟秀字體,寫的三字《洛神賦》。
  她說,那是曹植生前所做的夢,依據夢裡所寫下的詩賦。
  他已經閱讀過這篇賦已不上百次,可是還是有些摸不透這首賦所想要表達的意思。
  文中指的遇到洛水女神的,究竟是他、還是曹植他自己?
  曹丕眉頭緊鎖,手指在案桌上敲得叩叩聲響。
  再怎麼樣都很想是曹植本人,可是他本人卻是說,是他夢到了他與洛水女神宓妃──也就是甄姬的會面,因而寫下這首洛神賦。
  思緒從原本的錯綜複雜,仿似一切的一切都那麼搭不上線,卻由以往的記憶、聽聞,還有內心的臆測,逐漸將這些失落的碎片給拼回原圖。
  曹丕緩緩閉起眼,搖曳的燭火映上他那蒼白且削瘦的臉。
  『你就是后羿,你的使命就是從馮夷手中,帶走甄宓。』
  『那誰又是馮夷?』
  『他一直都在你身邊。』宓妃的嗓音再次浮現在腦海。
  『你知道麼?你就是太相信我……』
  『你不知道,我就是馮夷。』
  
  
  在暴雨奔跑的曹丕,像是回應他此刻的內心般,從漆黑如墨的天瞬間閃出一道亮光,接著,震懾人心的巨雷聲響籠罩整個天際。
  
  曹丕定足在軍帳外,定足在目光可以輕易透視內部的軍帳外。
  原本該被大雨模糊的視線,在此時此刻,竟是諷刺般的異常清晰。
  
  他那張被雨淋得殆盡的臉,因憤怒和絕望而整個扭曲變形。
  從他那雙眼,映出的,是正在軍帳內緊緊相擁、且相吻的兩人。
  那是司馬懿、和甄姬。
  
  馮夷、和宓妃。
  
  剎那間,驚訝、憤怒、被背叛,所有內心積壓已久的情緒再此刻爆發開來。同時一股強烈的暈眩席捲曹丕全身,讓他差點就這樣栽倒在地。
  曹丕想要制止自己的動作,卻已經來不及了。
  一口黑血,從他無血色且顫抖的唇瓣滾出。
  「仲達!!!!!」
  連嘴角的鮮血也不去擦拭,曹丕一開口,迅速抽起繫在腰間的無奏,直取軍帳裡那個可恨、該死的男人。
  似乎察覺到外頭有些異樣,緊緊相吻的兩人瞬間放開彼此,分別往兩側跳了開來。
  「唰」的一聲,刀光劍影間,無奏斬斷方才兩人還在的前方案桌,案桌就這樣硬聲聲被劈成兩節。
  
  「啊、夫君。」
  甄姬原本欲要拿起月妖日狂攻擊來者,可一看到是熟悉的人影,感情不俊的喊出了那如魔咒般的二字。
  「妳……妳有那個膽……叫我夫君?」
  隨著顫抖的音横掃過來,是曹丕那帶有著殺氣的灰藍瞳孔。
  他用左手指向在一旁面無表情的司馬懿,面色猙獰開口,「我費盡多少心思,結果妳卻跟他……」
  「不是這樣!你聽我解釋。司馬懿,你也……」
  看到曹丕用這種她從來不曾見過的目光及口氣對著自己,甄姬整個人的心都快碎了。她拼命遏止自己因被曹丕的殺氣給懾的發抖的軀體,邊將視線投向曹丕身後的司馬懿。
  可司馬懿卻完全沒有反應,甚至還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無奏在曹丕的手中翻轉,劍尖直指司馬懿的咽喉。
  司馬懿仍舊面無表情的望著前方,不是望著曹丕,而是望著遠方某個不知名的定點,有些渙散。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可怕的肅殺之氣,雖然外頭雨聲嘈雜,可裡頭三人彼此的呼吸聲,再此時此刻卻清晰的異常。
  「我要解釋些甚麼?」
  過了不曉得多久的時間,或許是因為司馬懿不想再僵持下去,也或許,是因為無奏已經在他那白皙的頸子,畫下了一道血淋淋的斷口。
  
  「呵……咳咳……」
  從頸上斷口處源源不絕得滾出鮮血,染上曹丕揪住司馬懿衣領的手。
  司馬懿卻在笑,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脖子正在流出大量血液。
  「司馬懿!你不能這樣!你要跟他解釋清楚!」
  甄姬跑到僵持的兩人身邊,說著便要上前制止曹丕,卻被曹丕握有無奏的右手一把揮開。
  「滾開!」
  「夫君!!」
  那嗓音是絕望般的哀鳴,甄姬不死心的走向前去,可眼前的景象讓她原本欲要開啟的口頓時闔起。
  司馬懿從下顎以下幾乎全身都是火紅色的鮮血,濃稠的看不出他原本著在身上布料的顏色。
  他用著那雙包裹著自己身體相仿顏色的眼珠,隔著曹丕,望向甄姬。
  「司馬懿……馮夷!」劍尖直指司馬懿的側邊臉頰,瞬間在上頭滲出一顆血珠,「你還是不肯放過甄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樣子果然沒錯,你果然看了那首可笑的《洛神賦》。」
  「豈止看了。你這個……」
  「既然……咳……既然你甚麼都猜透了,那麼……」談吐間,有更多黑紅色的液體從勾起的薄唇中滾落,看得曹丕眉頭是更加深鎖。
  無奏在曹丕的手中劇烈的顫抖著,就如同他此刻的心,既是憤怒、卻又絕望。
  「……你是想說,你可以去死了是罷。」
  「你不能殺他!夫君!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甄姬再次出現在曹丕眼角餘光之中,曹丕這次沒有在將她甩開,而是緩緩側過身,用著那張沾染上司馬懿鮮血的臉,望著甄姬。
  「不然是怎樣?甄宓,妳可知道,這廝……」
  「他的確想殺你,可是他……」不知不覺間眼眶已經被淚水糊了視線,讓她難以辨認曹丕此刻臉上的表情。
  「他想救你,他現在是想救你啊曹丕!」
  時間像是靜止般,凝固在甄姬言止的畫面。
  曹丕怔著臉,不可置信的看著甄姬。
  外頭暴雨聲愈甚,像是山洪傾洩般的撼動人心。
  一道光電劃過天際,照亮軍帳內三人此刻的面龐。
  三張臉、三道目光、以及三個迥然不同的內心。
  接著像是要將這醜惡的天給撕烈般,發出令人發顫的巨響。
  
  「妳……妳竟然還替他說話?」
  曹丕嘶啞著嗓,說話的同時,竟也鬆開了揪著司馬懿衣領的手。
  沉重的撞擊聲,響遍整個空盪的軍帳。
  「唔……」
  曹丕的臉由原本的震驚轉為扭曲,一口又一口濃稠的黑血隨著未闔的唇齒間噴灑而出,雨滴般的血濺上慘著一張臉向前擁住他的甄姬的臉龐。
  「夫君!」
  「可……惡……」曹丕橫倒在甄姬的懷裡,雙手緊緊扯住甄姬胸口前的布料,原本潔淨的布料也因此沾染上可怖的黑色血液。
  「宓妃不該是在等……等著羿的麼?」
  看著曹丕嘴角不斷滑出黑血,甄姬猛烈的點著頭,從眼眶裡泛出的淚水不斷打上他蒼白的顏面,沖刷掉方才濺上他臉頰上、那些司馬懿的鮮血。
  發抖的手指撫上那好看的唇,甄姬低下身,將自己的唇覆了上去。
  你不能死!曹丕!你不能死!
  我該早點告訴你的、我該早點告訴你的。
  說我愛你,我愛你啊曹丕!
  
  鬆開的唇瓣有著刺鼻的血腥味,甄姬撫視著被自己吻過的曹丕,原以為情況會好轉,卻只見曹丕身體猛然一抖,更多鮮血從他一張一闔間的唇裡流下。
  怎麼會!?
  不可能、這不可能!不可能的!
  「司馬懿!你快點、快點想辦法!」
  甄姬淒厲的呼喊司馬懿的名,她將冷濕的曹丕緊緊抱入懷中,抱著他的雙手不爭氣得顫抖著。
  視線落上倒在一片血泊裡的司馬懿,甄姬又再次發出了悲鳴。
  
  「時間不夠……呵呵……唔……」
  司馬懿用手支撐著地,他發出一陣又一陣的笑,可卻有更多的紅血從脖子上那道段口滑落。
  「司馬……」
  「呵……果然還是……同歸於盡……誰也……咳咳……得不到宓妃。」
  司馬懿靠著斷成兩節的案桌,沾染鮮血的手看來原要往脖子上的傷口伸去,卻又力不從心的垂了下來。
  「甄,仲達他到底……在說些甚麼?」
  「夫君,你別說話了,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洛水女神本就不屬於任何人,即便是馮夷、即便是后羿……唔……」
  口中吐出大量的鮮血,含糊了他欲要說出口的話語。
  「你以為你死了就能解決一切麼?」不曉得何來的力氣,讓曹丕掙脫甄姬的懷抱站起身,一跛一跛的朝著司馬懿的方向前去。
  「哼,子桓……曹丕……其實你早就知道了罷?」
  霞紅色的眼注視著那雙不曉得該說是憤怒,還是悲傷的灰藍眼眸,司馬懿染血的唇角再次勾起了笑。
  「你早知道我要害你,可是你卻甘之如飴?」
  「司馬懿!」精神呈現恍惚狀態的甄姬一聽到司馬懿開始斷斷續續說出真相,連忙從地上站起,衝到全身浴血的兩人身邊。
  曹丕此刻似乎已用盡氣力,重心不穩的往司馬懿的方向栽過去,趕到的甄姬連忙身手攔住了他。
  「真相到底是甚麼?」曹丕沒有意識到甄姬攬著自己的玉手,他伸出雙掌,緩緩朝著司馬懿已被鮮血染紅的頸子。
  「在我死前說出口,咳……我就讓你活下去……」
  「你在說什麼傻話!夫君,你活得下去,你不許死!我不許你死!」
  正在喘息的司馬懿聞言,立刻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可佈,笑得瘋狂。
  「哈哈……甄姬……我早就跟妳說了妳還不信,曹丕就是想死,是誰也攔不暸的。」
  司馬懿修長的手指抹開唇上的紅血,似乎有意無意的輕聲嘆了口氣。
  
  「蠱賦啊……」
  
  
  *
  
  
  『司馬懿?』
  『真意外,妳好像沒有在名字後面加上大人兩字。啊……看樣子夫人似乎是不歡迎我吶……』司馬懿站在軍帳入口,對著裡邊散出殺氣的女子笑道。
  『有事麼?』
  『嗯……』司馬懿輕抵下唇,襬出若有所思的模樣。在同一時間甄姬的右手輕觸著擺在案桌上的月妖日狂,以備不時之需。
  『沒事的話你請回罷,夫君等下就會來找我。』
  『呵呵,我知道。』司馬懿放下手,舉步捱近甄姬,甄姬歛起面容,眨眼間抽出月妖日狂,直指司馬懿的方向。
  『不准過來。』甄姬瞪著美豔的眸,絳唇怒聲。
  『夫人是什麼意思?』
  司馬懿似乎沒有停下腳步的打算,笑臉盈盈的走近甄姬。
  『就是這個意思,你這個佞臣!卑鄙小人!』
  『看樣子奉孝跟妳說了不少……唉……』
  司馬懿嘆了口氣,須臾片刻間,甄姬手中的月妖日狂竟被被眼前男子給打了開來,鐵笛落地,發出哀鳴。
  『你……!』
  『我想,談判的時候,還是不要以武器相要脅比較妥當。』司馬懿邊說,邊撿起月妖日狂,置到一旁,『像我,不也兩手空空的前來麼?』
  『沒有必要談什麼。』
  『看樣子妳大概知道事情的全部了,是罷?』
  司馬懿走向前,望著因憤怒而顫抖著身的甄姬。他伸出手想要向前觸碰,卻被甄姬給惡狠狠地拍開。
  『的確,在那之前,我還不知道你竟然這麼狠毒。』
  『前世因緣總是說不盡。』
  司馬懿的聲音突然沉了下來,他背對著甄姬,目光望前,看著軍帳外大雨狂亂的墨黑。
  『既然你我心底清楚,那麼也就沒什麼好說的。』甄姬皺起眉,抱著胳膊,瞪著司馬懿那削瘦的身影。
  『不,有些事情,還是必須要跟夫人……』司馬懿轉過身,從懷裡拿出一張紙,遞向前去。甄姬雖有疑惑,不過還是接過了手。
  『說真的,還真想試著叫妳一次……』 『住口。』
  甄姬邊攤開手中那只素布,邊怒聲,『就算如此,現在能這樣叫我的,只有曹丕。』
  『呵呵……』
  布帛在甄姬的手掌之中攤了開來,上頭是她熟悉到不行的字跡,寫著簡單二字。
  簡單二字。
  蠱賦。
  『這是甚麼?』
  『妳親愛的夫君寫的,嗯……親愛的后羿大人。』司馬懿聳了聳肩,就當甄姬將視線從司馬懿身上欲轉回手中那指布帛時,司馬懿的手突然就這樣朝著自己探過,迅即抽掉那只寫著蠱賦的布帛。
  隱約間,甄姬只有看到最末幾句。
  登時,她那張原本充滿贈恨的臉,轉為驚訝。
  『你做什麼?』
  『曹丕並沒有想要讓妳看這篇賦的意思。』司馬懿笑著,將之納回懷中,『而我只是一時興起,想要讓夫人知道他曾經有這麼一首詩賦。』
  『……你什麼意思?』甄姬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曹丕就要死了麼?』
  『嗯……妳問這句話只是想要確定心中的猜測是罷?』瞅著甄姬的反應,司馬懿輕聲笑了又笑。
  『沒錯,就如同妳和郭奉孝所猜測,我是在曹丕身上下了蠱,在妳身上施以解藥。』司馬懿說著,語氣有似在吟詩般的飄邈。
  『可是,你們很清楚,我不只在曹丕身上下過一次蠱。』他邊說,手掌心內不曉得何時出現藏青色的藥罐,藥罐反射出燭火的光芒呈現恐怖的晦暗。
  『要制人於死地便須如此。』甄姬壓抑著欲要爆發的情緒,說出口的聲音異常冷靜。
  『第一次曹丕服的毒量是最多的,而後你下的雖然不比第一次多,可是卻也足夠了。』
  甄姬咬著下唇,『你給我的的解藥根本不夠,所以他的身體才會越來越糟糕。』
  『令人為之動容,可不是麼?』司馬懿扯著與方才完全無關的話題,輕勾著唇角,露出諷刺般的笑,『這種極端的愛,真的很讓人為之動容,為了妳這個女人,他甘願就這樣被我一點一滴的毒殺……』
  『你……?!』
  『曹丕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做出任何動作。他就算死,也要讓妳愛上他。哼,曹丕根本就用不著如此費盡心思,宓妃也會愛上后羿。』司馬懿冷笑,繼續道,『其實妳也應該隱約察覺到了罷?曹丕早就知道我要殺他。』
  甄姬緊抿著逐漸失去血絲的唇,默不作聲。
  是啊,她清楚曹丕早就知道司馬懿要害他的事情,為什麼卻仍舊放任他這樣為所欲為?
  就單單只是從小到大要好的朋友麼?對一個欲要取走自己性命的男人,曹丕竟然能夠視若無睹,甚至還拒絕聆聽甄姬的警告。
  『不管經歷了多少時空,看樣子,我還是無法懂得所謂的愛情。』
  霞色的眼瞅著面色發青的甄姬,司馬懿抵著下唇,悵然一笑。
  『暴虐的馮夷,是不會懂愛,也不該懂愛。』
  『你……』
  『我第一次看到曹丕那種表情。』他仰起臉,望著上頭以深藍色繡得一隻展翅翱翔的雀。
  『他那雙無助的眸子對著我說著,他要她,他要甄姬,不僅是身、還有心。』他望著那只神獸,冷俊一笑。
  『我就在想,終於遇到了麼?遇到就算要以他的性命做為代價,也要去愛的女人麼?』
  『是啊,當下的我就知道了,知道是宓妃要出現了,我名義上的……妻子。』
  目光收回,投上甄姬愕然的臉,司馬懿走向前,再次對著甄姬伸出了手。
  這次的她並沒有避開,任憑那雙比任何事物都還要冰冷的手,觸碰著自己被淚水沾溼的臉頰。
  『小的時候我就做過那樣的夢,夢到了馮夷、夢到了后羿,還有……令兩個男人動心的女子,宓妃。』他仔細端詳著甄姬的臉,目光趨於柔和。
  『妳知道麼……』
  『司馬……』
  他的聲音就像是蠱毒,迷惑著甄姬。隨著唇逐漸逼近,她甚至緩緩閉上雙眼。
  直到她感受到熱氣撲顏,以及那句震懾她心的話語。
  『其實妳也被我下了蠱。』
  
  『……你說什……』
  過了幾秒後甄姬才回過神來,不敢置信的雙眼瞪著沒有吻向自己的司馬懿。目光流轉之間,夾雜了千百樣複雜的情緒。
  『噓,別激動。』司馬懿淡笑,用手捂住欲要啟口的甄姬,『我就知道夫人會有這種反應。』
  『唔……』
  『這件事任何人都不知道,妳、奉孝,亦或曹丕,都不知道。』
  司馬懿摟住甄姬的腰際,掌心之間沒有溫暖,只有冰寒。
  『為甚麼……是因為我……』
  『哈哈哈哈哈哈,對,聰明的女人,一開始的確是這樣沒錯。』
  像是在伴隨這樣恐怖的笑聲,外頭雷雨聲轟動,震得耳膜發疼。
  司馬懿的手指架住無法動彈的甄姬的下巴,微笑的薄唇逐漸挨近。
  『妳的體內同時有著毒藥和解藥,自行綜合過後所剩的解藥,不足以全全清除曹丕身上的毒素。』熱氣撲顏,司馬懿笑聲依舊。
  『所以夫君的身體被毒侵蝕的速度因此也增加了許多,是罷?』
  甄姬故作鎮靜,可說出口來的話語卻完全露出她內心底的慌。
  司馬懿點了點頭,看著在自己懷中欲要揮拳對向他的女人。
  『可是……』
  『可是甚麼?你這個……』
  『我已經聽夠了,』司馬懿用力捏緊甄姬的下顎,將之抬起,對著他距離不到一公分的唇瓣,『我已經聽夠了那些無謂的話語。』
  『唔……』
  因為疼痛而皺起眉頭的甄姬,目光望向敞開的軍帳入口,心裡頭埋怨那人為何還不出現。
  他總是要這樣一直一直錯過麼?后羿、曹丕,都要一直一直錯過伸出那雙手的時機麼?
  『呵呵……』
  霞色的眼底閃爍著甄姬無法解讀的情緒,忽然間司馬懿鬆開了手,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隨之出現在他手中的,是一瓶雪白色的藥罐。
  雪白的,宛若生長在洛水旁的那些雪色花朵。
  甄姬揚起眉,目光投上司馬懿手中的那瓶藥罐,輕藐道,『又是甚麼害人的蠱?』
  『很抱歉妳這次猜錯了。』他笑著扭開瓶蓋,將之一飲而盡。
  透明色的液體沿著唇角滑落,男人也無心用手抹去,就這樣再次拉近了他與甄姬的距離。
  『做甚麼?司馬……懿……』
  『妳和曹丕一樣……看樣子……呵……』
  冰冷的手指撫上甄姬的唇,司馬懿淡笑,悲涼的笑著。
  
  『你該不會……』
  『妳放心,不會是同歸於盡。』司馬懿輕輕闔起雙眼,嚥了口氣,呢喃似的開口,『我的確很想殺了曹丕、還有妳,可是……該怎麼說……』
  馮夷原本就是暴虐的河神,絕對不容許有人動他的妻子、動他的宓妃。
  所以后羿原本就該死,這個男人甚至還給予宓妃伏羲氏的河圖陣來鎮壓自己。
  但……
  還是下不了手吶。
  一個是一生中唯一的摯友、另一個,則是名義上他該愛的女人。
  其實他還是不希望自己的手染上鮮血。
  他不該是馮夷,他該就只是、一個名叫司馬懿的男人。
  『司馬懿……』
  『等等曹丕就會來找妳了,到時候再吻他一次,在他體內的毒素便會完全清除。』司馬懿捧起甄姬的臉頰,兩道視線交會極短距離。
  『難道……』
  『第一次,也會是最後一次,甄……』
  笑聲溢滿他那略顯滄桑的瘦臉,微笑的唇瓣吻上欲要說出內心猜測話語的甄姬。
  呵呵……這樣就夠了……
  一切都將結束。
  
  
  宓妃、還有后羿。
  一切都結束了。
  
  
  亮光像是刀劍般劃過帳外,轉眼間,巨雷的轟隆聲充滿相擁及相吻的兩人軍帳。
  
  一股難以言喻的怪異感從司馬懿的唇瓣那頭湧入甄姬口內,沿順著喉嚨直達內心。
  是解藥、這是解藥麼?
  曹丕在與她交吻時,也是這樣的感覺罷?
  等等,這解藥應該是要對方誠心誠意的吻著自己才能發揮藥效,所以現在……
  難道說司馬懿他……?
  在她意識到這件事時,司馬懿同時也鬆開了對甄姬的牽制。
  
  司馬懿眼神有些恍惚,他呆望著甄姬,口裡好像輕聲呢喃了些什麼她無法辨識得輕的話語。
  『為君服蠱,只為君兮……』
  只為君兮、只為君兮。
  甄姬訝異著,聽到司馬懿那張薄唇朗出的,竟是她唯一瞥見那首《蠱賦》最後一句。
  『呵呵……真是可笑至極,子桓啊……』
  司馬懿低吟笑著,張開手再次抱緊甄姬,欲發狂亂的要吻上她。
  意外的是,甄姬完全沒有抵抗,任憑著這個男人緊緊擁著自己、吻著自己。
  
  
  或許,他仍舊是名義上、宓妃名義上的夫君罷。
  
  雨聲滂沱,雷聲隆隆。
  像是在宣示著這一切的一切,終將歸於無。
  
  直到曹丕提著無奏、帶著凌厲的殺氣衝入軍帳,甄姬這才真正瞭解到司馬懿的用意。
  
  
  *
  
  
  司馬懿失焦的眼逐漸轉為驚愕。
  曹丕原本要制他於死地的雙手,如今上頭纏著的是乾淨的素布,他咬著滾著黑血的唇瓣,試圖替司馬懿頸上的斷口止住血液。
  「你在……幹甚麼?」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能沒有人陪……唔啊……」
  黑色的鮮血濺滿司馬懿的衣襟,已經吸附夠多血水的布塊似乎已無法在吸取更多。
  「真是太可笑了,你……子桓你這個蠢蛋!你剛才明明就可以一劍了結我的性命,現在才在那……」
  「隨便你要怎麼講,總之我是註定活不過今晚了,可是你可以。」曹丕邊說,邊以眼神示意甄姬。
  甄姬忍受著全身上下的恐懼,用手緊緊攬著曹丕的手臂。
  那是、頻死之人所特有的寒。
  「還記得服了你給的藥那天,我說過……咳……說了甚麼?」
  「誰會忘。」司馬懿舉起手,試圖要制止曹丕無謂的動作,卻發現有另一雙白皙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如果你死了,我會因為提供藥給你而心生罪惡?」
  「是了,所以,你不能死。」
  曹丕按著不斷湧出鮮血的斷口,露出似笑非笑的面容,一旁的甄姬看了,心裡頭有著說不盡的酸楚。
  如果沒有那些無謂的過去,是否他們兩人就不會遇到這種事情?
  但終歸一句,若不是人心,其實那些所謂的記憶、所謂的前世,都不會影響到彼此內心的感情才是。
  人心,可以毀滅一個人,同時又可以拯救一個人。
  究竟在這場局裡,是誰毀滅了誰,又是誰拯救了誰?
  
  「你不僅要代替我護著甄,還有帶著殺了我的罪惡感活下去。」
  「如果我的回答是否定呢?」
  「不容許你有反駁的餘地。」
  按壓傷口的力道漸失,曹丕說話的速度也欲發緩慢,甄姬握住曹丕的手,開口道,「你放手!夫君,你快點放手!不要再浪費任何力氣!」
  「司馬懿……仲達,你可不要忘了,你是我的臣子,你定不能違抗我的……咳咳……命令……」
  曹丕鬆開手,染血的布隨之落到地板上。甄姬趕緊在曹丕失去重心前,將他扶起,讓他橫躺在自己已經染上血液的大腿之上。
  「不准你再說話,你不要再說話了,你不會有事,夫君……一定不會有事……」
  曹丕的視線從司馬懿那頭收回,轉而投向上方的甄姬。
  「甄,妳是個堅強的女人,我很高興……妳能成為我的妻子。」有點無力的手緩慢舉起,冰冷的手指逝去從甄姬眼眶裡滾落的熱淚。
  「這件事……沒有誰對誰錯,仲達說了,我死,也是我甘願的。」曹丕欲要發笑,卻被口中湧出的鮮血給堵住喉頭,連忙咳了好幾聲。
  「你會有救,你再說這些喪氣話,我……我就……」
  「妳就怎樣?妳又能怎樣?」曹丕笑容很淡,那樣的笑容像是隨時都會被外頭的狂風給捲走般的淡薄。
  「你還是這樣,無理……蠻橫……」
  「將來的魏國皇后不該是這樣的表情……甄……」曹丕低聲喘息,勉強撐著身體讓自己坐起,面對面看向已經被絕望和後悔給吞噬的妻子。
  「抬起頭,讓我看看最後一面。」
  「唔……」
  「唉,美麗的臉都糟蹋成這副模樣了,真是……」
  顫抖的雙手緩緩朝著甄姬伸了過去,曹丕輕輕捧著甄姬沾滿淚水的面頰,同時化開了他十指上的血跡。
  「……我愛妳。」
  簡短三字,無比沉重的壓垮甄姬的理智線。
  曹丕笑著,已經失了焦的灰眸閃爍著水光,冰冷的唇瓣就此附上了甄姬發顫的唇瓣。
  抱歉、抱歉、抱歉。
  當初說好的,不會丟下妳。可到了最後,我也和袁熙一樣丟下妳先走了一步。
  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緊緊抱著哭的淒愴的甄姬,指間的溫度,就像是他的生命般逐漸逝去。
  
  
  妳知道麼?為甚麼我會寫了那首蠱賦?
  除了那句「只為君兮」外,還有……
  我早就知道,我定會辜負妳。
  我定會辜負了妳對我的愛,宓妃。
  
  甄宓。
  
  
  
  在一片黑暗之中出現丁點亮光,他仿似回到了那霧茫茫的洛水河畔。
  他看到宓妃手裡抱著雪白色的花朵,正對著他露出溫柔的笑靨。
  
  
  *
  
  
  冰冷的雨點陡然間,落上了仰望灰天的蒼白面龐。
  目光所及間,頂上雲朵交合變換,像是反映著她底心的般織著綿密雨網。
  煙雨迷濛,遠處的山景霧雨層層包覆,虛無縹緲間,有種黯然神傷之感。
  小亭內,有人在那裡焚香彈琴。
  彈的是甚麼,已經無需在外頭仰頭淋雨的佳人再多做注解。
  她的手緩緩將握在掌心裡的月妖日狂舉起,被雨水潤濕的唇輕輕觸上冰冷的吹孔。
  
  琴聲輕柔如雨絲,頃刻間,笛聲發出淒厲的哀鳴,挑起了男人指間無數的弦。
  樂音顫抖著、激昂著、悲泣著,聽來讓人皺起眉,揪緊心。
  
  是了,這便是結局了。
  蠱賦、蠱賦、蠱賦,唸來不就像是「辜負」麼?
  「夫君……」
  濛濛細雨,混雜著低沉的樂音。
  在這望不見底的山巒之間,靜靜的迴盪著。
  
  
  
  笛聲不復返,唯有跪下身段抱著鐵笛的女子,在雨中失聲痛哭。
  一雙手,在一生中究竟能握住多少該珍惜的事物?
  她此時,終於能深深體會到了。
  
  為君服蠱,只為君兮。
  
  只為君兮。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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