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參/洛神  烽火赤壁,兵敗烏林,敗走華容。一把火,燒毀曹操一統天下的美夢。  雖至如此,可曹操卻沒有失敗者的頹喪,而是領著殘兵返回許都,不過曹操待許都的時間不長,交代過守城的軍師荀彧一些事後,曹操便...

  他拱手作揖,對著曹操開口,「歡迎父親歸來。」
  接著他向曹丕面首,微笑言,「也歡迎兄長歸來。」
  曹丕沒有作聲,只以冷漠的眼神作為回應。
  「銅雀臺建得如何?」曹操甩翻衣袖,踏步並著側身問向曹植。
  隨著曹植的引領下,包括曹操,幾位隨著曹操歸來許都的文武將踏上階梯,準備進入聽政殿,只有曹丕一人仍立身在原處,瞇著的眼不曉得望向何處。
  甄姬覺得有些奇怪,湊向前去,「曹丕?你不跟著進去麼?」
  「等會罷。對了,妳……」
  曹丕側過身,看著昂首看著自己的甄姬,不曉得未何的,他總認為自從經歷赤壁那場仗後,眼前這個女人看待自己的敵意好像少了些。
  說是自相情願也罷,總之在回歸鄴城那些日子裡,她仍與他有過幾次交吻,驅解他身上被下的蠱毒。
  不過每次都僅是相吻,都沒有再更進一步、應該是說,是甄姬擺出強烈拒絕的態勢,因此每次也只能以吻開始、也以吻作結。
  
  「怎麼?」看著曹丕欲言又止的模樣,在側的甄姬眉間微挑,開口詢問。
  「妳找我有事?」突兀的話語一出,瞬時讓甄姬的表情有了變化。她征征地望著曹丕數秒,唇瓣不斷翕動著。
  「難道在進城時我察覺到的不是妳的視線?」
  「也……不是這樣說……」一對上他的視線,甄姬不曉得是內心愧疚還怎麼的輕輕別開了眼,昂首目光越過曹丕,往奢華宮殿後方遠處的某點望去。
  順著甄姬的視線遠望,灰藍色的眸子瞬間似乎閃過一層晦。
  「那就是銅雀臺?」
  看著幾乎成形的樓台,宛若一隻金碧輝煌的雀鳥收翅伏爪在漳河岸,銳利的眼凝視著整座鄴城,像是守護著這座城的莊隆神獸。
  「妳喜歡?」沙啞聲在耳邊呢喃,甄姬凝視遠方聳高的銅雀臺,沒有點頭、亦沒有搖頭。
  「幾天後,我們就真的能在銅雀臺上結為夫妻……」
  曹丕說話時,突然腦子一陣暈眩,暈得他差點重心不穩得跪落地面。他咬著牙,身子略傾,臂膀向前攬住正在專心看著銅雀臺的佳人。
  「曹丕……」甄姬沒有反抗,唇間細細喚著他的名。
  「妳什麼時候才肯誠心誠意叫我夫君?」語畢,胸腔立刻傳來一陣悲鳴,疼得曹丕略略皺起眉頭,不過被曹丕擁著的甄姬很顯然的沒有察覺到曹丕此刻的異樣。
  聽到懷裡的甄姬似乎嘆了口氣,曹丕眉頭更加深鎖,有點孩子氣的將她摟的更緊。
  「典禮後,你能陪我去個地方麼?」
  「什麼?」
  「……我想去看看……袁熙……」
  忽地感到身子一陣輕,甄姬有些絕望地闔起眼,任憑曹丕離開自己,腳步聲漸遠。
  她早料到,也該料到的。
  只是不曉得怎麼的,唇又情不自禁的開了口。
  她緩緩睜開雙眼,只覺眼角為潤。
  甄姬望著遠方那只銅雀,悵然地微笑著。
  
  
  *
  
  
  四周被紫藍色的帷幕給層層覆蓋,象徵喜氣的金紅布條則以這些深色帷幕為襯地側掛在一旁。牆上掛滿名士字畫,許多珍奇異玩多的堆積在側,一只繡著金色魏字的斗大旗幟,就這樣披掛在殿堂中央,散發出不可一世的狂妄。
  喜筵上觥籌交錯聲不斷,還有樂音繞樑,歌女齊唱,場面好不歡鬧。
  甫剛行過跪拜禮的甄姬挽著曹丕的手,分別與文武百官敬過杯中酒。
  沒有一人的目光移開過甄姬,紛紛被她那略施胭脂的臉蛋吸引,眼光渙散,如痴如醉,彷彿置身夢境,希冀永遠沒有那醒來的一刻,望著這樣的美人直到天老地荒。
  有如此佳人立身在旁,曹丕的眼卻始終沒有落上她,可是甄姬也未而因此感到難過或者憤怒,她只是呆愣地、無神地,玉手敬過一巡一巡酒釂,喝過一口一口濁酒。
  坐在上堂的曹操突然立身擊掌,四周立刻靜了下來。
  他的目光定睛在曹丕以及稍微後方點的曹植身上,嚴峻的臉頓時露出慈父般的笑容。
  「今天真可說是我們曹家的大喜之日,不僅兩位兒子都抱得美人歸,還有這座銅雀臺也在今日正式完工,幸矣!老夫著實幸矣啊!」
  「丞相!恭喜您啊!」
  「是啊丞相!」
  「丞相萬歲!」
  「萬歲!!」
  歡呼聲此起彼落,底下文武百官無不舉釂跪拜,口喊「恭喜」、「萬歲」,聽得曹操樂不可支,連忙舉起酒觴回應諸臣。
  「子桓、子建,你們兩人都過來罷。來人,取來筆墨!」曹操甫才坐下,立刻吩咐下人備妥這兩樣物事。
  甄姬下意識瞅了曹丕一眼,心裡頭略過一絲不安,可曹丕卻連一眼也沒有看她,鬆脫甄姬的手,跨步向前迎去。
  甄姬征了征,直到曹植在曹丕身後向前,她這才驚覺有人在輕拍她的肩頭。
  驀然回首,只見崔氏睜著水汪汪的杏眼,直直瞅著甄姬瞧。
  「嗯,怎麼了麼?」
  崔氏直管瞅著甄姬,沒有作聲,甄姬對著她的眼幾秒,才知曉她想要轉露給自己的意思。
  甄姬頷首,承受著身上沉重的華美禮服,踏著步伐往離開宮殿的旁門離去。
  當然在前方的曹丕不是沒有注意到離席的甄姬,只不過眼前的難題,還等在等著他解決。
  他咬緊有些發紫的唇瓣,拿起筆的手有些顫抖。
  坐在不遠處的司馬懿輕輕放下酒觴,把這一切都映在略有笑意的霞色瞳眸。
  指尖輕撫過略為上揚的嘴角,他輕輕哼了聲。
  在他身旁的郭嘉敬過一旁的賈詡後,目光定在司馬懿那張冷笑的臉龐上。
  有股惡寒,竄至他的背脊。
  眉宇間溢滿擔憂,欲要起唇的口,卻又因上堂曹操狂喜一聲給打斷。
  無奈之餘,郭嘉只能歛起目光,視線跟著眾臣往上堂窺去。
  
  
  *
  
  
  甄姬雙手輕倚欄杆,立身於飛橋之上,無神的眼凝望著遠方。
  從飛橋這頭望去,一眼便能看到倚著銅雀臺的漳河,漳河如同一條黑色巨龍潛伏在此地,仿似同這銅雀臺一齊鎮守著鄴城。
  夜晚涼風吹撫,撩起耳畔雲絲,沒入無星無月的沉寂之夜。
  紅唇微起,輕輕哼起旋律。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她輕唱著那首《燕歌行》,腦子裡全是當時後,那人和著琴音歌唱的身影。
  傲氣凜然,卻又顯得嫻靜文雅。
  那就是曹丕。
  甄姬那時第一次這麼覺得,認識到曹丕真正的一面。
  「和那人……真的不同……」
  雙手輕輕交握於胸前,美眸緩緩垂了下來。
  她試圖將袁熙的身影憶起,可是不只為何的,她的腦海裡,現在似乎……只容得下曹丕那冷傲的身影。
  「牽牛織女遙相望……遙相望……」
  她昂首,目光望著今晚盈滿星子璀璨,這當中,有那顆是牽牛?又有那顆是織女?
  曹丕當時做這首七言古詩時,腦子裡正在想些什麼?
  突然身後出現一道氣息打亂了甄姬的思緒,她心頭一震,手緊握著前方漆著朱色的欄杆。
  但過了幾秒後,她便認出那是從何人身上散發的氣息。
  「妳在這。」
  微弱的嗓音隨著夜風遞入甄姬耳旁,她立刻打了一個冷顫。
  可下一秒,從後方送來一雙臂膀,將她緊擁入懷。
  「你就這樣跑出來,丞相允許麼?」
  曹丕沒有作聲,就只是緊緊抱著甄姬。
  甄姬發覺這人抱這自己的手有些顫抖,而且越發越使勁,而且方才說的那短短三字,語氣似乎有些哽咽。
  她大概能猜出是什麼原因讓曹丕此刻現身於此,不過當下她還是選擇沉默。
  耳旁剎時傳來一聲低吟,微冷的氣息渲染淡淡哀傷。
  
  曹丕朗誦聲止,便鬆開甄姬。
  「你剛剛唸的是……?」
  甄姬沒有回首,仍是倚著欄杆,望著前方的晦暗。
  目光至遠處,是滾著黑水往西流去的漳河。
  「我弟方才寫的,是《銅雀臺賦》。」
  「丞相也真狠心……」
  「……算了。」
  曹丕哼了一聲,與甄姬並肩,雙手緊緊握住欄杆。
  涼風迎面撫來,同時撩起兩人玄黑色的髮絲。
  「人各有所長。《蹶與蛩蛩、距虛》不就闡明了這樣的意思麼?」
  「《呂氏春秋‧不廣篇》。這我當然知道。」
  曹丕倚著欄杆,說出口的話帶有幾私憤懣。
  「物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若兩者互相取長補短,則彼此均會獲益。你和曹植大人難道就不能互相取長補短麼?」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妳不會懂的……」曹丕冷言笑著,瞇起眼瞭望遠方,繼續道,「況且我和他都是曹操的兒子,他現在比較中意的是我弟……」
  「……」
  甄姬不曉得該用什麼話來回應他,臉上表情變了又變。
  最終她僅是側過身,目光瞅著曹丕愈發陰鬱的側臉。
  雖然他穿著一身象徵喜氣的結婚禮服,可那張俊秀的臉此刻卻被一層陰鬱包覆著。
  劍眉緊鎖,唇辦緊閉。
  「不過今天終究還是大喜之日,你也別這般愁眉苦臉的。」甄姬悄悄挪動身形,將手輕輕覆上曹丕握在欄杆上的手。
  似乎對甄姬的舉動感到意外,曹丕轉過頭,略顯驚訝灰眸瞪著甄姬。
  「妳……」
  「你還有我。」美麗的唇勾起小小的幅度,看得曹丕險些失了神。
  「就算全天下人都付了你,我……」
  曹丕的手指在此刻瞬間覆上甄姬的唇,示意別出聲。
  似乎也察覺到異樣,甄姬頷首,下意識摸了摸藏在懷裡的月妖日狂。
  
  「……曹植大人,剛才你做的那首《銅雀臺賦》,真是精艷全席,連丞相都讚許不已啊!」
  男子的聲音在這寧靜的飛橋上顯得格外刺耳,曹丕略略揚起眉,想必是認出了這嗓音的主人。
  「呵,話別這麼說,只是拙作,還稱不上檯面。」
  那嗓子相對於另一人的憤慨激昂而顯得輕柔許多,隱約看到曹植和男子的身影緩緩朝兩人這頭步行而來。
  「子建?」
  還未及甄姬阻止,曹丕突然一個箭步,迎面對上曹植和身旁的男子,楊修。
  「啊……原來太子大人您在這,丞相還在問說您到底上哪兒去了?」
  曹丕瞪了態度轉變極快的楊修一眼,視線接著轉向一旁笑得有些僵硬的曹植。
  「怎麼?你現在應該是要待在廳堂裡罷?再說也應該陪著你的夫人才是,怎麼會跟德祖……跑到飛橋上?」
  「哥哥話可別這樣說,我們在談些小事。」曹植輕聲笑著,目光乎地略過曹丕,對上在後方從方才就一直看著這頭的甄姬。
  「是說外頭還是有點涼意,哥哥你要不要先待夫人回房裡去?父親說今晚我們都睡在銅雀臺便可。」
  「喔?什麼小事?」曹丕充耳不聞,一昧地瞪著曹植,問話語氣冰冷。
  曹植聞言,側著頭的表情有些困擾,不過他到底還是開了口,道,「父親說,下次要帶我上戰場。」
  「……」
  聽到這樣的消息,曹丕心裡雖然震驚,可是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除了有些慘白以外。
  他會意的點了點頭。
  「那很好。」三字有些沙啞。
  聽到曹丕的話語,曹植竟有些羞赧得撓撓首,「聽到哥哥這麼說,我很高興。」
  「好了,時候不早了,夫人也累了吧?」
  看到氣氛越來越不大對勁的楊修趕緊插了話,曹丕這才別開視線,轉而投向後方有些不知所措的甄姬。
  「甄?」
  「嗯,的確是有點累了,那麼我們就不打擾你們了。」甄姬恭敬的欠了欠身,而曹丕則是伸手向後拉起她的手,無語越過曹植和楊修兩人,快速下了飛橋。
  
  
  *
  
  
  「曹……曹丕……你走得太快……」
  拉著甄姬的手只是一昧的往前疾行,由於甄姬身上穿的是相當繁重的禮服,所以相對走起路來顯得吃力。
  甄姬緊跟在曹丕後頭,踏著紊亂的腳步走下階梯。
  「曹……」她「丕」字尚未出口,只見拉著自己的男人忽然鬆開握著她的手。他突兀地停下腳步,視線往她這頭撇來。
  「甄……」
  曹丕那張慘白的臉讓甄姬腦子瞬間空白,甄姬還未及上前,一口血,瞬間從曹丕發紫的口瓣中噴灑出來。
  「啊!」
  鮮血如雨般落上甄姬驚訝的美麗臉龐,宛若一朵又一朵妖艷的曼珠紗華。
  失去氣力的曹丕搖晃著沉重的身子往前就是一栽,還在驚嚇當中的甄姬立刻回過神,向前伸出手想要攔腰抱起曹丕。可曹丕畢竟是個男人,其重量並不是纖弱的女人可以輕易攬的住的。
  甄姬雙手緊緊抱著發喘的曹丕,閉緊眼準備承受接下來摔到地上的疼痛……
  下一秒,後方一雙有力的手,扶穩了甄姬的腰部。
  發現身後突然多了一個支點,她索性將身體的重心全部放了上去。
  「很危險呢……」
  耳畔傳來的,是司馬懿那略有笑意的嗓音。
  「司……」
  司馬懿似乎瞭解甄姬想說什麼,他一手攬著甄姬,另一手則是接過甄姬懷裡的曹丕。待到甄姬站穩了身,司馬懿這才兩手接過正在咳血的曹丕。
  「仲、仲達……?」
  曹丕發顫的手緊緊扯住司馬懿的前襟,說話時嘴角仍不斷滾出血絲,鮮血沿著他的下頷滑出,一塊又一塊地沾染司馬懿胸前的布料。
  他沒有對焦的眼向上一望,看著司馬懿笑得無奈的面龐。
  甄姬在一旁擰著眉看著,這才發現曹丕此刻的雙眼,像是鮮血般火紅。
  「司馬懿大人,我、我夫君他怎麼……」
  「老毛病發作罷了,還請夫人不必擔心。」
  甄姬聽了此話立刻瞪了司馬懿一眼,可司馬懿卻視而不見,將懷中不斷咳著鮮血的曹丕輕輕置到一旁的地板上頭。
  「仲達,好……難受……」
  司馬懿的手甫剛離去,曹丕那沾滿鮮血的指間立刻扯住司馬懿的衣袂。
  司馬懿輕輕垂下眼,霞紅色的瞳孔冷漠地注視一臉難受的曹丕。
  他哼笑著,十指撫上發顫的慘白面頰,撫上那抹怵目驚心的紅。
  
  「夫人?」
  「什麼?」
  甄姬一直都在跪在司馬懿身旁注視著曹丕,雙手則是被曹丕冰冷的右手緊緊反握著。
  她一直覺得曹丕這種情況已不上數次,吐血的情況也是越發越嚴重。
  到底是怎麼回事?甄姬原本已經擰成一團的柳眉越發緊鎖。
  胸臆隱約透露著不安,甄姬抬頭望向司馬懿的側邊面頰。
  甄姬直覺,曹丕會變成現今這副模樣,一定和身旁這個男人有很大的關係。
  「你跟在我身後,我把曹丕帶回你們的廂房。」司馬懿歛起面容,說話的嗓音有些冰冷。
  「難道不能先找大夫麼?」
  「你認為這種時候讓丞相知道這種事情,好麼?」
  司馬懿的一席話,像是往甄姬身上潑了一桶冷水。她當然清楚這話中之意,如果曹丕在這種時候倒下,那麼就等於是完全敗給了他的兄弟曹植。
  貝齒咬緊下唇泛出無色的白,甄姬慘著一張臉,過了許久後,才默默點了點頭。
  司馬懿收起目光,嘴角勾起的弧度只是瞬間。
  「仲……你……」
  「子桓,別再說話。」
  司馬懿的手指輕輕抹開曹丕唇角的血痕,隱約聽到司馬懿輕聲嘆了口氣。他輕輕甩動衣袖,將曹丕的手背跨過自己肩頭,接著使力將他撐起。
  甄姬第一次聽到司馬懿稱曹丕為「子桓」,雖然剎那間閃過許多疑問,可過沒多久,她就清楚這其中的緣由是什麼。
  「我和他是朋友,小時候就是。」
  望著司馬懿的背影,甄姬有些發怔,欲要開口的唇,卻又闔起。
  「是麼。」最後甄姬只淡淡說了這兩字。
  司馬懿側面目光輕輕掃過甄姬,無奈的輕聲笑了又笑。
  「妳不用擔心,真的。」
  無語的對上那人的視線,心頭湧出的情緒是如此千變萬化。
  兩人目光就這樣靜靜對視著,在這星子被雲朵掩蔽的夜空下。
  
  
  *
  
  
  「結果你還是去找了曹丕殿下?」
  轉角處,男子從黑影處踏了出來,懷中緊抱著古琴的他,注視著司馬懿的神韻有些怪異。
  司馬懿冷冷地覷了郭嘉一眼,逕自轉入廂房。
  「你就是為了這種事在這裡等我麼?」
  司馬懿邊開口,邊順手燃起一旁銅檯上的火燭,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廂房立刻染上光亮。
  郭嘉進了廂房,可司馬懿卻沒有打算要回身看向他的意思,他背對著他坐下身子,開始清理身上那些可怖的血跡。
  「仲達,你真的……」
  郭嘉將幽咽流泉放在一旁,走向前伸手搭上司馬懿的肩頭。
  「你知道多少?」
  不待郭嘉說完話,司馬懿冷冷地丟過一句。
  郭嘉雖然被這話給冷入心坎,可是還是鼓起勇氣再次啟口。
  「你為什麼當初要做這種事情?我還以為……」
  「你還以為什麼?奉孝?」
  毫無起伏的嗓音卻蘊含著可怕的殺氣,郭嘉還來不及反應,眼前的男人像雷電般迅速轉過身,一手抽出腰間的佩刀直指郭嘉脆弱的咽喉。
  
  火光在此人霞色的眼裡搖曳著可怖的光芒,司馬懿那張略顯削瘦的臉露出他不熟悉的微笑。
  刀尖已經滲出一顆血珠,郭嘉的呼吸聲也逐漸急促。
  「你不要以為你有多了解我。」
  「仲達……」
  「我要做的事情與你無關。」司馬懿的臉挨近郭嘉,近到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聽得清楚,「還有,你要是膽敢把這件事透露出去,那就休怪得我無情。」
  「仲達,你……你真狠得下心?」
  「狠不狠的下心與你無關。」充滿殺氣的語句一段,司馬懿手腕一轉,佩刀立刻從郭嘉的喉頭給撤了下來。
  雖說沒有劃出傷口,可是隱隱約約間,仍然可以看到一條細小的粉色痕跡在郭嘉白皙的頸子上。
  「沒別的事的話,就請回罷。」
  司馬懿甩動衣袖,轉過身來,衣袂捲起的風瞬間將一旁的燭火捻息。
  他背對著還被對方方才那般舉動給震驚的無法動彈的郭嘉,冷語下了逐客令。
  郭嘉目光駐留在眼前那略顯消瘦的男子身上,眉頭緊鎖。雖然自己比他年長許多,可是他卻一直無法看透司馬懿內心裡最真實的想法。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
  氣氛凝滯了將近一炷香的時間,郭嘉這才啞著嗓,對著司馬懿的背影說出這句話。
  隱約聽到前方人影發出了冷哼,郭嘉握緊藏在衣袖裡的手,深呼吸一口氣,轉過身快步離開廂房,只突留有那張琴,冰冷冷的擺放在牆角。
  冷風巧巧滑過郭嘉甫剛踏離的門檻,像是一雙又一雙冰冷的手輕輕撫弄司馬懿那取下頭冠而傾洩的烏絲。
  司馬懿過了許久,才緩緩地轉過身,目光直直定在牆角那張散著紫色幽光的古琴。
  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他此刻那張削瘦的臉,擺著的是什麼樣的表情。
  
  
  *
  
  
  「好多了?」
  甄姬仍舊跪坐在床鋪旁,雙手緊緊握著曹丕遞來的右手。指扣間傳來的冰冷,使得甄姬緊皺的眉頭沒有絲毫鬆卻。
  曹丕原本毫無血色的臉此刻已經略有些紅暈,而且也不再咳血及發喘。
  他側過臉,望著甄姬苦笑。
  「你還笑的出來。」甄姬忍不住怨了一句。
  回想起方才,她隨著扶持的曹丕的司馬懿下了飛橋,轉過幾個彎後便回了今晚他們預定要過夜的廂房裡。
  司馬懿以盡量不要碰撞到曹丕的動作將他安置到床舖後後,點燃一旁燭臺上的紅燭。
  一點紅光,幾縷白絲夾雜焦味,瞬間瀰漫著廂房。
  『夫人。』
  司馬懿目光停留在躺在床舖上呻吟的曹丕,開口道,『我現在問妳一句,妳老實回答我。』
  『你想問什麼?』甄姬本能地提高警覺,因為她對這個男人說真格的瞭解不甚多,而且隱約間,好像一直有人在告誡著自己,要小心這個男人。
  要小心司馬懿。
  『妳是真心愛著曹丕殿下麼?』
  聽到這話的甄姬著實一愣,不過她很快調整好表情,這才沒有被司馬懿發現她的異狀。
  『嗯?』司馬懿反過身,望向甄姬的那雙眼散出詭異的冷光。
  『你問這做什麼?我們都已經是夫妻了,你……』
  『夫妻麼?』
  薄唇盪起了不懷好意的笑,司馬懿逐漸挨近甄姬,甄姬下意識的退了好幾步,直到背頂了底。
  『告訴我,夫人。』他瞇起眼,臉逐漸靠近甄姬,近到甄姬能夠清楚聽到此人的呼吸聲。
  『喂,仲達!你別、別威脅她!』後方傳來曹丕虛弱的怒罵聲,甄姬能夠聽得出他現在要講這幾個字肯定是花了很多氣力。
  她皺起眉頭,瞪著眼前笑的有些詭異的男人。
  『你問這個要做什麼?與其爭這個,不如快點想辦法讓夫君別那麼痛苦!』
  『呵。』目光有意無意的瞅著甄姬的絳唇,他淡笑,接著將彼此的距離拉了開來。
  就在此時,甄姬又聽到曹丕咳嗽咳得苦痛的聲音,隱約還有嘔聲。
  『曹……啊!』
  甄姬原本欲要跑向床舖的雙腳頓時定住,額上在她脫口叫出那人名字而非夫君後,陡然滑出滴滴冷汗。
  『妳應該清楚自己現在該做的是甚麼。』不曉得是否有察覺到甄姬的異樣,司馬懿只是走過她身旁,微微傾著身,低啞且帶有笑意的嗓音在她的耳邊輕聲呢喃。
  『你說什麼我不懂!』甄姬要反身,想要伸手留住司馬懿,可司馬懿卻只是回身給她一個冷然的笑,接著踏著稍嫌快的步伐離開了廂房。
  看著那紫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盡頭,甄姬咬著發白的下唇,回身走到曹丕身旁。
  曹丕的下巴至胸口處佈滿怵目驚心的鮮血,紅中帶黑,濃稠的血腥味讓甄姬不禁皺了鼻頭。
  她凝神,望向那雙已然失去色澤的灰藍瞳孔,望向他那張面白如紙的削瘦臉頰,還有那仍然不斷滾著血絲的紫色唇瓣。
  妳清楚妳現在該做的是甚麼。
  司馬懿的話猶如在耳畔,她伸出手,握住曹丕露出的手緊緊相扣。
  好冷、好冰,宛若是個即將瀕臨死亡的人。
  袁熙在死前,是否也像眼前這個男人一樣呢?
  甄姬思忖著,可身體卻已經先做了動作。
  她知道她該做的是甚麼。
  那就是吻他罷?甄姬在心裡頭回答著。
  就是真心誠意的吻他罷?
  
  紅唇微顫,甄姬用手輕按著曹丕的下頷,傾身,迎吻而上。
  原先還在顫抖的男人趨於平緩,隨著時間流逝,原本只是將彼此唇覆著唇的態勢,轉變成男人起身用力抱住女人,瘋狂的交吻著。
  唾液隨著鮮血從兩人交吻的縫隙中滑出,甄姬欲要推開曹丕,卻反而被吻的更加劇烈、也更加羞赧。
  為什麼就只是這麼單純的一個吻,就能讓他從瀕死邊緣回覆到有如此強大的氣力?被吻的有些腦暈的甄姬思忖著。
  「妳在想什麼?」
  思緒被曹丕的問話給硬生生斷了開來,甄姬覷著曹丕一眼,驚訝發現此刻的曹丕看著自己,正在發笑。
  「笑、笑什麼?」
  「妳的臉。」曹丕鬆開握著甄姬的手,指了指甄姬的臉頰。
  「我的臉有什麼麼?」
  「有在想著我的痕跡。」
  看著甄姬的表情登時大變,曹丕忍不俊的大聲笑了起來,結果後來還笑到被空氣給嗆了又嗆,連忙側身拼命止咳。
  甄姬氣惱地看著在床舖上打滾的曹丕,印象中,看到他笑得那麼自然,好像是相當久遠以前的事了呢……
  「對了,妳之前提的事情,我答應妳。」
  似乎是笑夠了,甄姬看著曹丕支撐的坐起身子,以眼示意甄姬坐上床舖。
  「什麼?」似乎仍有點猶豫,甄姬小心翼翼的坐上床沿,瞅著曹丕。
  「妳不是說想去看看那個男人麼?」曹丕凝視著甄姬,語氣有些淡然,可是能聽得出語句不像之前那般帶有殺氣,反倒是多了絲溫柔。
  看著那雙眼望著自己帶著不可思議,曹丕莞爾,一把拉過甄姬擁入懷中。
  「你做什麼!放手!」
  雖說早有預料他會突然抱住自己或者更甚,不過當遇到時甄姬還是反應稍嫌遲鈍。且不曉得為何的,被他這般擁著,竟會讓她心底升起一丁點甜絲絲的暖意。
  「趁現在有空閒時,我陪妳去罷。」
  曹丕緊緊抱著有些掙扎的甄姬,下巴倚在她的頭頂,有些貪婪的呼吸著她那獨有的芬芳。
  沒錯、趁現在,還有空閒時。
  
  
  *
  
  
  漢獻帝建安十六年,三月,曹操不聽高柔的勸告,執意率兵攻打漢中的張魯。關中各將果然產生懷疑,關中十將等十數部軍起兵反抗,集結了十萬羌、胡、漢人混雜的軍隊,屯於潼關,與曹軍行成對立之勢。
  七月,曹操親自率軍攻打屯兵於潼關的馬超等人,命曹丕在鄴城留守,另命曹植與他一同前往潼關討伐馬超軍。
  
  陽光方才從山巒的一頭探出,暖黃隔著鎖窗灑入床鋪,伴隨嘈雜的鳥叫聲,驚醒睡夢中的佳人。
  不知道是興致一起,還是什麼的,甄姬用手揉揉眼,獨自一人下了床,隨手抓了塊披肩披在肩頭。
  原本在她下床時,枕邊人察覺到有異動,還伸手握住甄姬的手腕問她要去哪。
  只是想出去逛逛,沒事的。甄姬垂下眼,望著睡眼惺忪的曹丕淡道。
  隱約聽到曹丕輕輕應了一聲,鬆開手便翻身繼續睡去。
  甄姬走出廂房,昂首、目光遙望著遠方,那座雄偉的銅雀臺,此刻正隱沒在霧氣之中,有點兒像潛伏般的獸。
  早晨的空氣是清晰的,甄姬輕輕走過由假山假水布置的庭院。
  穿著繡花鞋的她踏著被早晨露水給沾濕的草地,發出「唰唰唰」的聲響。
  「曹操這次領兵出去,已經過了幾個月了麼……」
  甄姬邊走邊自言自語著,頂上不時有幾隻小雀嘰嘰喳喳嬉鬧飛過。
  她抬頭望著,兩道似柳的眉挑了又挑。
  曹丕說,等到曹操討平關中那些將領後,他留守鄴成任務一結,便答應她帶她去見袁熙。
  見袁熙麼……她用食指端著唇,重複著這個此時竟然有些陌生的名。
  她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已來到了司馬門,目光落在那一大扇如同惡獸般伏地的巨門前,甄姬陡然一驚,竟沒察覺到自己會恍神到擅自步入魏宮正門這頭來。
  貝齒緊咬下唇,甄姬慘著一張臉,心裡正想著幸好時為寅時,該是沒什麼人會發現到才是。
  正當她一反身,準備啟程步回寢宮時,後方突然伸出一隻手,搭上她的肩頭。
  
  「啊?!」
  「嫂子別驚慌。」
  甄姬原要伸手探入懷中的月妖日狂,可一聽到那嗓子是熟悉的,這才緩了一拍。
  她回首,看到曹植正牽著一匹黑馬,對著自己吟吟笑著。
  甄姬瞬間瞪大雙眼,怔怔地望著他。
  「你怎麼……」
  「怎麼會在這裡麼?」曹植點頭笑了又笑,伸手指向南方,「昨夜二更時我就同父親回來鄴了。」
  「這樣麼……丞相打了勝仗?」
  曹植溫和頷首,同時又向前邁了一步,「嫂子怎麼這麼早就出現在這?」
  不曉得曹植指的是否是自己為何會在這種時間出現在司馬門前,總不能說是在思考事情──而且還是前任丈夫的事情罷?
  甄姬微咬下唇,忖度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看著眼前女子略有憂色,曹植也有些過意不去。
  「如果嫂子不想答也無仿。」
  「早上忽然被鳥聲驚醒,因此才出外走走,想些事情。」
  「原來如此。」
  「那麼為何子建會在此?」甄姬立刻語鋒一轉,巧妙的將話題轉移到對方身上。
  曹植微微側著頭,頓了幾秒,「不知道,心裡頭想著有些事,回到鄴時一定要告訴嫂子,結果就這樣牽著馬走著走著,就這麼巧遇上了。」
  「喔?是什麼?」看著曹植那張與曹丕相仿、卻顯得相對柔和些的秀氣臉龐,甄姬面有惑色得問道。
  曹植的模樣有些躊躇,不過後來他深呼吸了口氣,「哥哥他……他是不是不喜歡我?」
  「……啊?」
  一時之間甄姬還反應不過來,可看到曹植那副沮喪的表情,甄姬頓時間會意了過來。
  他是……他知道將來他勢必是要同他的親身手足互相爭奪權位的麼?
  眼神不安得在眼前的男子上頭游移,甄姬抿緊唇瓣,不曉得該回些什麼樣的話。
  「呵……」曹植見著甄姬的反應,笑得有些無奈,他靠上前,更加接近甄姬。
  「看樣子嫂子很喜歡哥哥呢……」
  「……呃?」
  前面的問題還沒解決,這個男人又再下一秒丟給她這麼個讓她感到困窘的問話。
  「你怎麼……從那裡看出來?」
  「不知道,就感覺罷。」曹植笑的有些靦腆,「哥哥很愛你這件事我看就知道,可是嫂子妳不一樣,直到今天在司馬門前遇到妳,我終於在妳身上,看到妳愛著哥哥的那顆心。」
  靜靜的聽完曹植說的話語,甄姬的內心陡然跳得狂烈。
  
  真的麼?自己的內心真的表露於外了麼?看曹植的樣子也不像是在說謊,所以自己真的……忘了袁熙、愛上了曹家的長子麼?
  「對了,我這段時間在軍營裡,根據夢寫了一首詩。」曹植邊說邊從懷裡掏出一段書寫用的布帛,完全沒有察覺到甄姬臉上不斷變換的表情。
  他將那寫滿字的布帛遞上,「我覺得,我好像夢到妳和哥哥。」
  曹植撓首,微笑看著甄姬接過那緞綢,「說來有點奇怪,不過還是寫下來送給妳。」
  甄姬看著曹植,心裡頭有著說不出的苦澀。
  他和曹丕真的很不同,曹丕有著絕對不能輸給曹植的野心,可是曹植呢?
  他只是一個有著自己理想的青年啊!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男人,卻要捲入那爾虞我詐的政治漩渦之中麼?
  突然她有種感覺,有種對不起曹植的感覺。
  因為他親口對自己說,她是愛著曹丕。
  她是愛他的。
  「……子建,其實你這首詩……」甄姬翻開首,瞥過寫在最前方、以娟秀的字體寫著的「洛神賦」。
  「不是要給我,而是夫君罷?」
  似乎被甄姬料中,曹植先是一驚,接著,點了點頭。
  「抱歉方才說了那種話欺騙嫂子。如果可以,還請嫂子代為轉交。」
  甄姬看著他,覺得有點悲哀。她默默地點頭,將那首「洛神賦」收入懷中。
  目送曹植牽著黑馬離去的身影,那身影感覺有種說不出的孤獨。
  忽然,有個詞登時闖進她的腦海裡。
  洛神賦……
  難道是,洛水女神?
  曹植的身影已經化作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她的視線盡頭。
  耳畔傳來的呢喃聲像風般掃過,甄姬突然打了一個冷顫。
  這首詩……
  這首詩代表了什麼意思?
  
  
  *
  
  
  季節甫剛如秋,空氣中嗅得到一絲絲絲涼意。
  昂起首來凝視的,是僅有幾縷白雲點綴而略顯挑高天空。
  視線一轉,一捲風,橫掃過鋪滿在地上枯葉,像是成千隻褐蝶般翩翩起舞。
  甄姬身著樸素的衣裳,立身在這雜草叢生的野外,手裡捧著白晰透明的鮮花。
  同樣穿著樸素的曹丕就在不遠處,眼幾乎是定在甄姬身上的。只不過那瞅著她的眼神裡所醞釀的是何種感情,不得而知。
  在一片荒蕪之中,僅立有看來不甚起眼的小小墓碑,墓碑上,用隸書刻著「袁顯亦熙之墓」的字樣,不曉得是因為經歷了風霜,還是因為眼眶噙著淚,她看著刻在那墓碑上的字有點兒模糊。
  「我來看你了……」
  甄姬低聲呢喃,緩緩跪下身,將攬在手中的白花遞上。
  她闔起雙眼,嘴裡細聲說了一些話。
  後方的曹丕抱著胳膊,目不轉睛的看著甄姬,正確來說是盯著她的唇,似乎想試圖以讀唇語的方式來得知她在講些什麼。
  不過過了幾秒後,曹丕為自己這種無聊的行為深感羞恥。
  
  「夫君……對不起……我現在才來這裡探望你……」
  在一片黑暗之中,甄姬在心中默念著。
  她試圖從她的記憶深處裡,將袁熙的身影給喚回,可是好像怎麼樣都沒有辦法。
  她總認為自己不是忘了他,而是因為有個人,如今已經代替他待在她的身邊。
  「你好麼?」
  她緩緩睜開雙眼,長長的睫毛閃爍著淚光。
  在後方的曹丕當然沒有沒注意到。
  「我……」
  我該怎麼啟口,向他提起曹丕呢?
  甄姬抿著唇,逐漸失了血色。
  她還在思考著那日早晨遇到曹植時,他對她說的那些話。
  他說自己深愛著曹丕,可是她本人卻不這麼認為。
  曹丕待她真的不薄,而且幾乎是予取予求。有時候甚至甄姬才剛啟口,曹丕馬上就知道她在想些什麼,而命下人、或者是他本人,親自處理。
  除了有些時候對待自己有些蠻橫不講理外,其實他待她是真的好的。
  這樣算是愛麼?跪在袁熙墳前的甄姬陷入的沉思。
  在往更深處思考,其實一開始她是真的不喜被曹丕觸碰的,光是碰到肌膚一丁點她都會激烈的反抗。
  可如今呢?不知道被他吻了已經幾千、幾萬遍。曾有幾次她曾經差點被他那些動作給迷惑,可到最後都會因為自己出口或者出手而停止。
  思及自此,又不免的讓甄姬想到另一件事情。
  相吻。
  雖然有時候自己會主動吻曹丕,可是那都是必要的時候。
  何謂必要?甄姬心底清楚,也因為清楚,所以她也開始暗地裡進行調查。
  她直覺,曹丕那莫名奇妙的病,該是某人所設下的局。
  「倘若不是愛他,當時怎麼會脫口說出『你不要丟下我』這句話?」
  腦海中出現那日,司馬懿離開廂房前,側著身輕描淡寫的丟出這句話。想必是司馬懿那時在戰船上頭的廂房外,聽到了她絕望般的告白罷……
  
  「甄。」
  低啞的嗓子喚回陷入沉思的甄姬,甄姬抬起臉,赫然發現曹丕的臉就近在眼前。
  她有些羞赧的想要逃避,卻被曹丕的手給制止。
  「你……」
  「說夠了麼?」
  「什麼意思?」
  「我說,妳跟袁熙說夠了罷?」說話的語句間,與其說是不耐,倒不如說是有些酸意。
  甄姬望著曹丕的眼有些莫名奇妙,可是卻也不反抗的就讓他抓著自己的手腕給拉起。
  「抱歉讓你等太久。」
  「……是我自己決定要讓妳見他的。」聽到甄姬的話,曹丕冷冷哼了一聲,「順道來告訴他,甄已經是我的妻子。」
  「你很無聊,和一個已經離開的人說這些做什麼?」
  「因為我無法容忍妳的眼中沒有我。」
  說著,曹丕一個迎身,把毫無防備的甄姬給緊擁入懷。
  「喂……」
  「已經過了這麼久了,也帶妳來見過袁熙,該是叫我……」
  曹丕的嗓音有些模糊,而且不時還傳來一些輕咳。
  又來了麼?甄姬微微擰起眉,思緒在腦中飛快運轉著。
  「就只是為了那種小事……」
  「不是小事,甄,我很重視這件事。」
  抱著甄姬的力道瞬間加大,好像想把她碾成碎片般的抱著。
  「曹……」
  「夫君,叫我夫君,唔……」
  
  「你身體怎樣?」聽到一聲悶響,甄姬立刻掙脫曹丕,仰首看著曹丕有些發白的臉龐。
  「沒有。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夫君你……啊!」
  甄姬話才說出口便是一怔,白皙的臉頰立刻浮現兩朵紅暈。
  其實她不得不承認,她在思緒中,早都把曹丕改口稱為夫君了。
  她小心翼翼的不讓自己的視線在此刻對上曹丕,可是曹丕哪會讓她得逞?
  他的手指按住她的下巴,將那張蒼白卻帶有笑意的臉湊了過來。
  「我告訴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是沒有。」唇角上揚的曹丕輕輕吐露這句話,熱氣立刻迎面撲上甄姬。
  「你……」
  美眸與銳眼對上,流轉間已經歷了百次攻防。
  最後甄姬終於沉著臉,在心中哀鳴。
  為什麼她會愛上這個男人?她不懂。
  或許,本來愛情就是這樣罷,沒有理由。
  愛上了,便是愛上了。
  一攬手,她圈住曹丕的頸子,絳唇往仍舊笑著的薄唇覆了上去。
  曹丕扶著她的柳腰,闔起眼,熱情地回應著他的愛人。
  可是這次……他好像沒有察覺到,體內的毒素並沒有因此而減少許多。
  曹丕卻沉溺於甄姬的吻中,而全然沒有察覺到這件事。
  
  
  *
  
  
  甄姬立身在曹丕身旁,兩側則是近列文武百官。兩人此刻現在正在聽政殿的正中央,正對著座在上堂的曹操。
  曹操的臉色看來有些憔悴,眉頭深鎖,還不時以手抵著太陽穴。
  「嗯……子桓,你應該已經知道諸葛亮率軍準備北伐之事罷?」
  「是的父親,我已聽仲達說過。」曹丕拱手,回道。
  在堂上的曹操滿意地輕微頷首,此刻的甄姬察覺到,曹操的眼神好像有意無意的往一旁曹植的方向望去。
  甄姬隨著他的目光,正好對上曹植那雙天空色的眼眸,她從他的眼神當中,看出的是極度無奈。
  發生了什麼事麼?
  曹操忖度了一陣後,以富有威嚴的低啞嗓子朗聲,「就憑蜀軍那點兵力也膽敢來侵犯我魏國,我們要讓那些豎子知道,我們魏國可沒這般好惹。」
  「喔!!!!」
  在場的武官無不舉起肌肉分明的手臂高聲揮舞,而文官們的反應則是含蓄了許多。
  「仲達,你這次仍然協同子桓領兵出發。」
  待到所有官員們撫平情緒後,曹操從龍椅上站起身,銳利的目光掃向側旁的司馬懿。
  司馬懿襬出悠然自得的表情,微傾身拱手領命,似乎早就料到事情會有這般進展。
  「那麼今日就到此罷,子建,你留下。」
  曹操低聲宣告會議結束,眾官們紛紛魚貫往出口的方向走了過去。
  
  「夫君,不走麼?」甄姬看著曹丕並沒有想要離開的意思,還以為他是在思考別的事情,便伸手扯弄了他的衣袂。
  只見曹丕側來臉想要對甄姬說些什麼時,司馬懿忽然間從另一側伸出手搭上曹丕的肩膀。
  「仲達?」曹丕轉過頭,目光投往司馬懿。
  「你贏了。」
  司馬懿靠近曹丕的耳畔,勾起唇角,輕聲。
  聽到這話的曹丕先是一愣,下一秒,立刻哼了一聲。
  甄姬的視線來往於這兩人之間,一時之間還沒弄清楚狀況。只知道司馬懿靠近曹丕耳朵旁不曉得說了些什麼,而曹丕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竟然冷笑了起來。
  「走罷,我們還要討論一下如何應對這次的諸葛亮軍呢。」
  曹丕語閉就是一個回身,背後那深藍色的披風因灌滿空氣而顯得飽滿。
  司馬懿在後邊看著,嘴角的笑意又更深了。他輕輕觸著手中的窮奇羽扇,跨步跟上曹丕。
  只有甄姬一人足步未動,她注意到,當曹丕轉身準備離去時,已經在堂上的曹植將視線投向了曹丕。
  那是一種、絕望般的眼神。
  「啊……」
  甄姬欲想開口說些什麼,可後面的人聲卻硬是打斷了她。
  她回首,這才發現是露出苦笑的郭嘉。
  「夫人,走罷。」
  看著那雙溫柔似水的眼眸,甄姬頓時感到悵然。
  「走罷。」
  郭嘉的嗓音催促著甄姬別再猶豫,她微微點了點頭,在回身與郭嘉同步出聽堂的瞬間,她又再次與曹植那雙無奈的眼眸對望。
  
  總覺得這會是她最後一次看到曹植。
  
  
  *
  
  
  廂房裡的兩方對角放著甫剛燃起的兩座檀香,檀香上星火點點,白煙伴隨著芬芳充斥整個廂房,那種獨特的香味,似乎有令人定神的效果。
  『我的猜測是正確的?』甄姬立身在郭嘉身後,目光裡,有著說不出的銳利及冷意。
  背對著甄姬,郭嘉只是用手輕輕撥弄著張在眼前的古琴,沒有作聲。
  琴聲錚錚,竟有種豔麗的哀悽。
  『其實您早就知道了罷?』
  甄姬說著,突然雙腳一個用力,「咚」一聲跪了下來。
  在前方的郭嘉當然不是沒聽到這個響聲,他停止撥弄琴弦的手,趕緊回過身,目光帶有萬般痛楚的注視著眼前這名女子。
  他望著她、望著甄姬。
  『夫人,您起身罷……』
  過了幾分後,郭嘉這才柔聲說著,伸手向前欲要攙扶。
  可甄姬卻猛然拍開那雙遞來的手,揚首,目光如炬的雙眼怒視著郭嘉。
  『您不能這樣!您明知道、明知道這樣會危害道夫君的生命!您還……』
  她的語氣滿是怒氣、怨氣,還有椎心刺骨的悲氣,聽得郭嘉心頭罪惡更上一重。
  原來愛情……是真的能夠因為某些事而產生的?
  『……夫人,夠了,別再說了。』郭嘉垂著頭,銀色的亂髮像是失去生氣般癱軟。
  他沉著嗓,雙手搭著甄姬的肩頭不斷發抖。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答應他不會說,可是……』
  雖然當時他並沒有允諾司馬懿不告訴其他人,可是他真的不希望,司馬懿再用他那雙手,殺害更多人的性命。
  當郭嘉再次抬起臉,淚水已然佈滿他那蒼白的臉頰。
  紫羅蘭色的眼底,發出悲鳴的水光。
  『我相信他,所以,我會盡我所能的幫助您的。』
  『郭大人……』
  看著眼前的男人對這自己露出溫柔的笑靨、看著這麼樣一抹笑,甄姬的心除了暖、同時又有了寒。
  
  回憶至此,甄姬下意識的握緊拳頭,將目光對準走在眼前的男子身上。
  「對了郭嘉大人,您不去跟夫君他們商討軍事麼?」
  跟著郭嘉的腳步拐過長廊上好幾個彎,甄姬原本還在思考著過往、以及方才曹植的事,此時才終於回過神來,向前與郭嘉並列。
  郭嘉的視線投往一旁的甄姬,停下腳步。
  「我這次可能不會同行罷。」秀氣的臉蛋隱約透漏著疲態,再仔細端詳,就不難發現已經有些病態。
  「郭大人!」
  郭嘉話才說完,身體便是一個踉蹌險些倒地,甄姬趕緊向前替他攙扶。
  「呵……可能是因為最近太操勞了罷,而且還要幫忙夫人您調查那件事呢。」郭嘉搖首說著「沒事」,便脫開甄姬伸來的援手。
  「夫人您也知道,對曹丕殿下來說,您是極為特別的,所以還是不要跟我太過於親近……」
  「可是這……」
  瞅了一眼面有難色的甄姬,郭嘉欲要笑,卻換了一陣又一陣的乾咳。
  「您、您別再說話了。」
  「呵……」
  看著甄姬跪著身子用手扶著他的手臂,郭嘉儘管身體難受,可是還是勉強從口中擠出幾個字。
  「我希望……夫人您是去『阻止他』,因為直到現在我還是相信,他會做這種事情並非他的本意。」
  聽到郭嘉傾著氣力卻說出這樣的話語,甄姬不免眉頭緊皺。
  「事情已經都到這種地步,郭大人您就不要再替他講話了罷!」
  「您應該知道,他、他們兩個從小就很要好,所以……」
  所以我始終相信,仲達他是不會害曹丕殿下的。
  不過這句話郭嘉終究沒有說出口,而是以聽來有些可怖的咳聲作為代替。
  「別再說了,我去請人把您帶回房,您先在這等我一下。」
  甄姬邊說邊扶持著郭嘉靠上長廊上的朱色楹柱後,趕緊跑去尋人幫助。
  郭嘉一人靜靜的倚著有些冰冷的楹柱,昂首望向遼闊的天際。
  紫色的眼輕輕眨了又眨,猛然想起他的那張琴,從那日起,就沒有從司馬懿那頭取回。
  「為什麼我會這麼相信你呢……仲達……」
  突然喉頭一緊,腥味伴隨著紅黑色的液體從發白的唇齒間滾落而下,頓時間將雪白的衣襟染的豔紅。
  似乎是被自己這樣的動作給嚇了一跳,憔悴的面容寫滿訝異。
  不過這樣一個表情,卻很快的從郭嘉的臉上逝去。
  他像是瞭解什麼般,剎那間,露出破碎的笑容。
  「原來你……」
  原來你不止是對曹丕殿下下蠱,就連我……
  思緒在此斷了開來,全身的氣力頓時抽開,失去重心的郭嘉逐漸往一旁倒下。
  「仲……」
  眼皮逐漸沉重,視線模糊之餘,對於還渴望見到那人最後一面的自己,露出充滿悲哀和諷刺的溫柔笑靨。
  
  
  *
  
  
  那男人仰臥在床舖上,微弱的銀光從雕刻著花鳥圖案的鎖窗內灑入,映上那人的微掩的雙眸。
  靠在額眉上的手,握著藏青色的藥罐。
  在灰白月光的映照下,那藥罐閃爍著詭異的暗沉光芒。
  薄唇輕輕勾起,他抿嘴哼笑。
  就快了……
  曹植死了、奉孝也死了。
  很快的,曹丕也會隨著他們兩人的腳步步入黃泉。
  他將握有藥罐的手從額間撤下,另一手同時舉起。
  霞紅色的眼睜了開來,盯著左手手中的那樣物品。
  一張絲帛,一張可笑的絲帛。
  上面開頭用著墨水書寫兩個字。
  兩個字。
  蠱賦。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司馬懿冷不防勾起唇角,放聲大笑。
  笑聲充滿整個廂房,整個月夜下的棟樑。
  那笑聲聽來刺耳、聽來瘋狂,卻又聽來,有些許悲涼。
  
  
  *
  
  
  像是配合此刻的心情般,原本連日已經停止下的大雪,在此刻又重新席捲而來。
  外頭風雪聲呼嘯,雖然室內燃有保暖用的鍋爐,卻無法彌補打自內心升起的寒。
  甄姬跪坐在房裡,面無表情的垂著臉,對著牆面。
  在前方擺的,是郭嘉那把琴──幽咽流泉。
  為什麼、為什麼她沒有早點發覺呢?
  早知如此,她當初就應該待在他身邊,陪到他最後一刻才是啊!
  眼角微潤,看著古琴的眼有些模糊。
  她輕輕從懷裡拿出月妖日狂,注視了良久,這才舉起手,將之覆上毫無血色的唇口。
  哀悽的樂音從唇與吹口之中溢出,那是當時代最流行的哀悼到歌曲。
  而那曲子的創作者,正是此時立身在她背後,從頭到尾看在眼底的曹丕。
  「甄……」
  背後傳來的嗓音遠不及那張手所成的懷抱,甄姬沒有抵抗,只是任憑著對方將自己給緊擁入懷。
  她以極為緩慢的速度鬆開鐵笛,一個失神,鐵笛便「框當」一聲掉落至地。
  「夫……」
  「這不是妳的錯,妳不需要自責。」
  同著與她相跪的曹丕嗓音也有些顫音,想必郭嘉的死,對他而言也是一種不小的打擊。
  一方面是因為算是知己,另一方面……
  或許是因為郭嘉也同是支持自己,成為曹操繼承者的原因罷。
  「結果這次對蜀國的仗還沒開打,就已經去了兩個重要的人……」
  曹丕邊說,邊按著甄姬的肩頭,使她的臉面對著自己。
  他望著甄姬那張面如死灰的臉,愛憐的用指尖輕輕撫過。
  「子建……而後是奉孝……」
  曹丕的一字一句,像是拿刀刻入甄姬的心坎內。
  「夫君,我……」
  
  我該這時候向他坦白麼?向他坦白那個男人、那個該死的男人的事情麼?
  
  「嗯,妳想說什麼?」
  曹丕邊說,手指邊繞著甄姬腦後被他扯弄而下的烏絲。
  察覺到曹丕用意的甄姬蹙起眉頭,正打算開口制止,卻被對方的吻給逼退。
  「曹丕!」
  「馬上要出兵了,甄……我……」
  「曹丕!你、你瘋了!你……啊!」
  甄姬才正要舉手推開曹丕,可曹丕卻比她快上一籌,他右腳向前一拐,甄姬整個人立刻重心不穩的往前曹丕身上栽去,他伸出右手攬住她的腰,且順勢扯開她的衣裳,從肩頭到胸口立刻暴露出雪白的香膚。
  「你在做什麼?」
  曹丕像是發了狂似的將甄姬抓的死緊,兩人揪在一起連同郭嘉的琴撞上後方牆壁。
  甄姬還來不及喊疼,下巴一個抵住,而後便是充滿狂氣的強吻。
  「唔……曹……」
  甄姬在他的束縛中死命掙扎,可身為女人的她還是無法對抗曹丕。
  曹丕的吻越發激烈,而擁著她的手則是開始在她裸露的肌膚上橫走游移。
  好不容易等到對方主動鬆了唇,脣齒之間立刻被血腥味給佔滿。
  被吻得目眩的甄姬望向曹丕,這才發現曹丕那雙平常沉著冷傲的眼眸,此次散發著的,是她不熟悉的光芒。
  原以為曹丕還會繼續以粗暴的方法侵犯她──當他對著已經衣衫不整的甄姬伸出右手時。
  「夫君,你怎麼回事?」
  曹丕對著甄姬伸來的手突然止在半空中,下一秒,雙手緊緊揪住自己的衣領,發出一聲又一聲令人聽來不寒而慄的喘息聲。
  「啊!」
  又來了!又是這種狀況!
  甄姬心理陡然一驚,看著開始發顫的曹丕唇角滑出紅黑色的鮮血,她顧不得自己被弄得凌亂的身體,趕緊向前抱住欲要倒下的曹丕。
  「甄……」
  「你不要說話。」
  說話的聲音夾帶泣音,甄姬緩緩的垂下臉。此刻心裡頭思著念著的,唯有曹丕一人。
  手指撫摸著沾有血跡的唇瓣,甄姬俯身,美麗的臉糾結成一團。
  淚珠滾落,她喃喃唸了一個名字而後,吻上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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