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灣身上所刻下的烙印愈發有限,直到最近,她終於開始同他般,產生停滯的狀態。
  少女的灣和小時的灣沒有太多的變化,無論是外表或者是個性。雖不再像小時那樣愛拉著他到處跑,畢竟他送給她一塊與她血脈相連的土地,讓她能在那而孕育她所需要的、以及完成她目前這樣一個存在、所必需完成之事。然而空暇之餘時,灣仍舊喜歡找他外出散散步,和他天南地北地聊著。
  不過他們有個共同默契,那就是不論聊甚麼,就是不會聊到他們過去之外的過去。
  而這些日子以來他也愈發確信,對於她,他有太多無法言喻的情感在裏頭。
  與她這些時日來的相處,他能確定她對他而言的確是重要的。因為她帶給他的,有太多是他之前所奢求、甚至是想都不曾想過的。
  然而他卻無法辨明……那些深刻的、潔淨的、渾濁的、糾結的、醜惡的、污穢的複雜情感,於午夜夢迴中,交錯著對她的熟悉與陌生的記憶,折磨著他矛盾的脆弱的心。
  這些年他望著她的成長,雖步調比他慢了些許,卻仍不同於其他人類。他看著這樣的她,心總是欣喜的。
  可怪異的是,有時他只是靜靜地坐在走廊上,望著小時會在花園裏與鳥兒或蜂蝶玩耍的灣、長大後會在亭間吟詩歌唱的灣,眼神竟會開始參雜一種負面的情緒,是貪婪、或是憎惡,還是慾望……他不懂他懂得這些,下意識地想將那些逐出腦內。然而他愈是想掙脫、卻愈陷愈深,甚至到最後,那一幕幕在他房內發生的事再度浮出腦海──幼年時灣背上那道火色的疤、那只活生生的幻獸、還有她因恐懼而扭曲的淚眼容顏……
  每回他陷入這種情緒時,他便會短暫失去記憶,回神時,他都會抱緊雙臂,蜷縮在長廊上,黑髮散亂於側,沾染著他發出的冷汗。而灣這時都會在他身邊,一手拿著乾淨的毛巾擦拭他的臉,另一手則是安撫地拍著他的身子。
  「耀哥哥?耀哥哥?」
  他見著灣那一雙眼、那副嗓,從以前到現在,總是純淨的讓他發顫,再憶及那樣的情緒,竟是不忍再看,垂眼別開了顏。
  這種情況已持續了好幾年,有好幾次灣都想和他好好談談,他卻選擇拐彎抹角的迴避。他對她說他沒有生病、也不會生病,所以無須她擔心。她需要擔心的事還多著,放心,哥哥不會有事的。
  只是他不曉得每次他開口說出這種話,刺得不只是他的心、亦是她的心。
  他不了解的是,他愈是這樣消極,事實真相卻離自己愈近。
  
  *
  
  大寒。
  這日他心血來潮,領著灣,到他於宅邊建的梅園去取些盛開中的梅花花瓣。灣好奇地問著是要做甚的?並墊起腳尖伸手拈著梅花。梅花上還沾著雪片,一經灣的手指觸上,便融作淨水,自她白皙的指尖滑落。
  他笑而不答,到牆邊處拿了幾個沾了些許灰塵的酒罈,擺到積了雪的梅園中央。這時灣的上衫已攬了成堆的梅花花瓣,小跑步地來到他身邊。
  「有聽過桂花釀罷?」他邊說,將擦拭完的酒罈開啟,一股微醺的輕甜花香立刻飄揚。灣有些驚喜,似乎意會到他要這些梅花的真正用意。
  「灣,我們來做梅花釀罷!」
  「好!」
  他笑著,被凍傷的臉頰上沾了些許灰塵。灣一見,向前替他抹淨。梅花花香迎面撲來,竟讓他有些迷醉。
  直到他察覺到這個梅園裏有他人的存在,他才恍然回神。他不理會正在找空罈裝起梅瓣的灣,而是往東面急奔而去。
  他拐過一個彎,便看到有一個身著異地服裝、有著一頭金髮的男人慌忙走離,他原想叫住那人,卻發現自己的衣角被人拉扯。他回頭,看到雪地之中跪坐著一個亦也著著異服的男孩,一雙眼,定定地望著自己。
  他被那一道眼神震懾,搜尋過去裏他記得他曾經看過這樣的眼神。
  那樣一道寫滿著「我需要」的眼神,無論……是需要甚麼……
  他當然知道這個男孩他所需要的是甚麼,那樣的需要對他來說算不上是沉重,因為他早就知道有另一個同他的存在,已經出現在他所居住的土地附近,只是他一直遲遲未曾去見他。
  因為他現在,有灣便足矣。日後,他知道有人將他帶了回去,就如同他將灣帶回是一樣的……
  他望著眼下這個男孩,一身潔淨並無髒污,看樣子並非惡意遺棄。他正想開口問他的名字,然而就如同他初次遇到灣時的情景,他意識過來時,已對他脫口喚出了「香」這個名字。
  「耀哥哥。」就如同他自然地說出他的名字,名為香的男孩也道出他的名,並對他伸出了雙手。
  「我要待在你的身邊。」
  香說話的聲音很平淡,表情也無多餘的變化,可他卻能感受得出他這些舉動後強烈的情感,還有那隱約一絲的責備。
  
  灣追來後,只見開始下起雪的天色茫茫,他就這樣跪在一個男孩面前,微亂的髮隨著北風向後揚起。透過風聲,傳來了他一聲低沉的「對不起」。
  
  其實真正需要誰的人,是他自己罷……
  他牽起香的手,與灣並肩走回梅園時,他聽到自己這麼說。
  
  *
  
  接納香,就和接納了灣相仿。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而沒有絲毫隔閡。即便他曾對他的存在視而不見,香並無因此而對他不友善或者其他,總是靜靜地待在他或者灣的身旁,適時地會開口說話或幫忙做些甚麼。
  他想,這就是所謂的羈絆罷。無論對方曾經對自己做過甚麼,最終,仍會被那條無形的線緊緊繫在一起。這樣的羈絆或許是好是壞,掙脫不了,也只能欣然接受。
  就像香,終究是回到他的身邊。
  就像是灣……他曾因她身後的疤而欲逃離,卻發現自己早已離不開對方。
  翻著手中的書,春風輕撫,綠蔭微晃。他緩然抬起臉,凝視著眼前的景象──灣和香兩人坐在一旁草地上,正共同閱讀著一本書。上頭寫著的是他所不曾見過的文字,而香十分有耐心地教導灣讀著上頭的文字。說到某處,像是碰上甚麼有趣的,兩人忽然就這樣笑了起來。同時視線與正在望著他們的他對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也跟著笑了起來。
  「也過來說給我聽罷。」
  香拿起書本,與灣兩人坐到他的身旁。他闔上自己的書,笑聲催促著香開始。
  
  其實,他才是被他們所接納之人罷。
  他的這段人生,至此又多了一個人,多了另一個生存意義。
  那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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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俟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